<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深秋的芳村茶叶市场,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茶香,但对林俊杰而言,只余一股呛人的焦糊味。他僵立在昌世茶档口前,死死盯着电子价目牌——“凤印”二字后面,那个昨天还耀武扬威的“十二万”,此刻已刺眼地缩成了“两千五”。脑袋里“嗡”的一声,他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住。空中飘着纷纷扬扬的碎纸屑,是被愤怒人群撕碎的订货单,像一场不合时宜的冥钱雨。口袋里的手机持续震动,银行催贷的短信不合时宜地挤进来;紧接着,中介顾问冰冷的信息隔着布料灼烫他的大腿——那三套他押上全部身家炒作的房子,三个月无人问津,中介行建议他再次降价。喉咙干得发紧,林俊杰只觉得那股焦糊味愈发浓烈,仿佛正丝丝缕缕地从自己的骨头缝里往外渗。祸不单行!他脑中一片空白,连何时从乱哄哄的人群中抽身都毫无印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仅仅三年前,2020年春节,他驾驶着崭新的奔驰S600碾过潮汕老家尘土飞扬的村道,停在斥资百万建成的、贴满文化砖的乡村别墅前。那时,他最爱听亲戚邻居用夸张的调子惊呼:“俊杰现在是省城‘亿万富翁’啦!”“俊杰发达啦!”他心中也曾暗自盘算,所有资产变现,五千万绰绰有余,按老家的惯例,吹成一个亿身家也不为过。过年那几天,他广邀亲朋设宴。席间,他豪气干云地挨个派着“华子”,唾沫横飞地讲述着省城炒楼的风光,唾沫星子几乎要溅进对面堂弟的酒杯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那是他财富的巅峰,亦是悬崖的起点。然而这巅峰终究是海市蜃楼。疫情过后,实体经济如退潮般下滑,房地产暴雷的巨响接二连三,炸得人心惶惶。他那高杠杆吃进的三套房,原以为是待价而沽的“金蛋”,没曾想竟成了高位站岗的“累赘”。房价毫无波澜地跌去四成,首付款灰飞烟灭,如今更是成了压垮骆驼的巨石。放盘数月,连个问价的人影都稀罕,银行催收月供的函件却如雪片般飞来,字字句句都敲打着冰冷的倒计时。他如同困兽,在房价暴跌的泥沼中徒劳挣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就在银行最后通牒压得他喘不过气时,一个“机会”飘然而至——他所在的芳村茶叶市场,有公司推出了名为“昌世茶”的金融茶。包装华丽得刺眼,宣传册上印着令人眩晕的回报率。林俊杰心里明镜似的,这不过是层吹弹可破的庞氏画皮。可债主步步紧逼,他狠狠吸了一口烟,仿佛要将那点残存的清醒也吸入肺里烧成灰烬:“别人是韭菜,我……做那把镰刀!”他孤注一掷,将最后一百多万——那笔预备给银行续命的钱——决绝地投入了“凤印”。他赌自己能嗅到风暴来临前的最后一丝空气,及时抽身。</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林俊杰终究没能快过崩盘的速度。昌世茶一夜暴雷,如同被戳破的脓疮。那最后的百万资金,顷刻间化为乌有,连一丝血腥气都未及留下。资金链彻底断裂,他只能含泪清仓自己所有的茶叶库存。站在空荡得能听见脚步回声的豪华办公室里,窗外城市的灯火辉煌,映照着他墓穴般冰冷的内心。绝望如冰冷的海水没顶而来。他颤抖着摸出手机,屏幕幽光映着他惨白的脸。手指在通讯录里机械滑动,最终停在一个名字上——一个与他结婚,同甘共苦十几年妻子。一个疯狂的、带着腐朽气息的念头,如同水底缠绕的水草,冰冷而固执地缠紧了他的心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他失魂落魄地踱到窗边。楼下市场依旧喧嚣,讨价还价声、货车卸货的哐当声、远处工夫茶具清脆的碰撞声……这些市井的烟火气,此刻听来却遥远得如同隔世。他抬头望向珠江新城的天际线,一栋栋摩天大楼刺破夜空,那里有他用杠杆撬下的“豪宅”。他发动车子,引擎发出受伤野兽般的低吼,朝着那栋承载着他“身家”的小区驶去。一个念头在绝望中滋生:他要让那份缴纳多年的巨额保险合同兑现,让妻儿远离自己破产的漩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高速电梯将他送上楼顶天台。双腿如同灌铅,每一步都沉重得耗尽力气。终于站上天台边缘,城市在脚下铺展,霓虹闪烁,车流如织,却都隔着一层冰冷的玻璃,遥不可及。凛冽的夜风穿透单薄衬衫,刀子般刮过皮肤。他闭上眼,身体微微前倾,下方虚空的巨大吸力诱惑着他。就在这时,一股极其熟悉的、清冽微甜的兰花香,乘着夜风,从顶楼某户人家敞开的阳台茶室飘了上来——是铁观音!这味道,像一把生锈却依旧锋利的钥匙,“咔哒”一声捅开了记忆深处尘封的锁:许多年前,潮州老家的土灶前,父亲佝偻着背,汗水浸透粗布衫,炉火映着他黝黑专注的脸膛,正奋力炒茶。父亲常说:“俊杰啊,茶性易染,人心易变,可炒茶的手艺,火候差了,一锅茶就废了,但人……人还能再开一锅。” 那低沉沙哑的潮汕乡音,此刻在呼啸的风中,竟清晰得如同耳语。他猛地睁开眼,仿佛被记忆中的炉火烫到,踉跄着后退一步,重重跌坐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粗粝的砂石硌得皮肉生疼。他大口喘息,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如同溺水者终于挣扎出水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林俊杰没有选择回家。他无法面对妻儿,那愧疚感重如千钧。他将车开进熟悉的芳村茶叶市场。目光扫过自己档口,那张他亲手贴上的“旺铺转让”红纸在灯光下格外刺目。十六年的心血,被自己的贪婪亲手葬送。他将车开到市场偏僻角落,那里亮着一盏孤灯——是他亲二叔的档口。二叔如往常一样,一边啜着茶,一边看着电视。看到林俊杰一身疲惫、失魂落魄的样子,二叔心中已猜到了八九分。“昌世茶,我早说过碰不得,现在五亿资金冻过水。” 若在往日,心高气傲的林俊杰定要反驳几句,他一直觉得二叔太过保守。林俊杰初中毕业便来省城投奔二叔,在茶叶行帮手。他读书不多,却头脑活络,能说会道,很会与顾客周旋。不到五年,已摸透行业门道。他向二叔借了二十万,自立门户。二叔深知侄儿心性,顺水推舟做了个人情。林俊杰创业之初,正赶上普洱茶炒作狂潮。他胆大包天,回潮州老家四处举债,几轮炒作下来赚得盆满钵满,不仅还清债务,更趁着房地产热潮在省城置业,后来索性跟着炒房团炒房。反观二叔,一贯谨慎,错过了普洱茶的大行情,也错过了省城房价飙升的黄金期,只是在老家盖了栋体面的洋楼别墅。林俊杰曾估算,二叔身家不过千把万,为此,他一度很是瞧不上这位长辈,连上茶楼都懒得招呼。如今看来,自己不过是凭运气登高,又凭实力跌落,到头来,只赚了一场刻骨铭心的教训,一切都是梦幻泡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二叔默默给他倒了杯热茶,沉声道:“先在我这茶行帮手,同时开直播带货,货从我仓库拿,省了你的成本压力。” 听到这句朴实无华却重逾千斤的话,林俊杰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决堤般涌了出来。</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