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识途谈《红岩》作者罗广斌之死

赵金海

<p class="ql-block">马识途谈《红岩》作者罗广斌之死</p><p class="ql-block">在“文化大革命”不明不白死去的人中,有我的一个好朋友罗广斌,就是有名的小说《红岩》的作者之一。罗广斌是我的小同乡,他家和我家有通家之谊。20世纪 40 年代初,他从成都到昆明来找我,我为他补习功课,他考进了西南联大附中。他在西南联大这个民主堡垒里耳濡目染,参加有名的“一二·—”学生运动,从一个富家子弟,转变成为一个民主革命派,其后又进一步参加共产党,成为彻底革命派。他毅然放弃学业,跟我一起到滇南乡下,准备参加游击战争,在那里教中学。后来他被迫回成都。不久我奉调回四川工作,也到了成都,他便和我又在一起了。后来他到重庆考入西南学院,在那里搞学生运动。不久奉党之命,到秀山乡下去准备打游击,不久又调回重庆从事地下活动。不幸被叛徒出卖,被捕入“渣滓洞”这个人间地狱。他在那里参加监狱斗争,亲见许多烈士英勇牺牲。虽然有任国民党嫡系部队兵团司令的哥哥罗广文力保,他却拒绝出狱。直到解放前夕,特务在渣滓洞白公馆实行大屠杀,他和少数难友,冲出监狱,才幸免于难。后来他在党委和文学前辈的鼓励和帮助下,根据他们在监狱中所耳闻目睹和参加斗争的事实,和难友一起,写出了《红岩》这一风行全国的革命文学作品。</p><p class="ql-block">像他这样一个人,能有什么问题呢?他的历史,特别是蹲监狱那一段生活,都经过解放后反复审查,作了结论。他不过是一个专业作家,没有当权,和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也搭不上界。他写的书是革命的书,是领导和群众都公认的,和修正主义文艺路线也扯不上。然而他确实是被造反派抓了起来,并且被整死了。怎么死的,迄今不明不白。他死得真冤。然而他死之后,手握权力杖的江青还要诬他—笔。江青在 1967年的所谓“三一五讲话”中,含血喷人,说川东地下党没有一个好人,华蓥山游击队都是叛徒,这自然就包括了罗广斌。江青还点罗广斌的名,说罗广斌是罗广文的弟弟,好像国民党军阀的弟弟就必然是坏人了。</p><p class="ql-block">罗广斌到底是怎么死的,当时自然没有人敢去过问,只说是罗广斌畏罪跳楼自杀。在“四人帮”垮台后,全国平反冤狱,罗广斌的冤狱自然应该平反,然而拖了几年,没有结果。是一些朋友联名申诉,才正式为他平了反。然而他到底是怎么死的,一直讳莫如深。只给下了个“被迫害而死”的结语。于是罗广斌这个冤案便这么不明不白地收了场,到底他是他杀而死还是自杀而死,至今没有结论,真可说是冤沉海底。</p><p class="ql-block">每次我和罗广斌的爱人胡蜀兴在一起谈话,都说到这事。她以为说广斌是自杀而死,实在没有根据。她说,广斌被造反派抓走后,她一直不知道下落,在广斌死的前一天,有人送一张广斌亲笔写的条子。条子上说,他一切还好,要她带钱和粮票去。看样子他是准备在被俘虏中和造反派长期斗争下去的,哪里有一点自杀的迹象呢?而且他平生没有做一件见不得人的事,他为什么要寻此短见呢?罗广斌从小和我相交几十年,他的性格、品德、为人,我是清楚的。他在自认必死的监狱里。还总是那么乐观和活跃,现在不过是造反派抓了他,他凭什么要自杀?据胡蜀兴说。罗广斌死了后,有人来通知她,说罗广斌跳楼自杀,就要送火葬场,要她去看一下。胡蜀兴闻说大惊,她匆匆赶去。奇怪的是,只叫她在远远的地方看一下,不让她走拢去,她看到罗广斌的头上有一个大裂口,惨不忍睹。她要求在没有检验尸体,做出结论前,不能送火葬场火化。但是根本不听她的,也不让她跟去,便匆匆地送到火葬场去火化了。这未免太叫人奇怪了。</p><p class="ql-block">这么多的疑点,在平反时应该从他杀的可能性来加以考虑,弄他个水落石出,然而没有,这更叫人奇怪。而且我以为,如果罗广斌是跳楼自杀的,一般应该是腿脚首先触地(成都自杀的据说都如此)。然而胡蜀兴所见的却是头先触地引起的颅脑破裂,倒可以使人怀疑有这样的可能性,是有人强制把他从窗口掷下去。头先触地而死的。我对胡蜀兴说,这些如果都只算猜测,不足为凭,那么当时抓罗广赋的那一派造反派头头,后来在查这个案子时,总是可以找到的吧?他总有义务说出,当时派去执行抓捕罗广斌和看守罗广斌的人吧?只要找到执行抓捕他和看守他的几个人,总可以叫他们交代出是谁指使他们去抓捕罗广斌的,抓到以后又是如何对待他的,这样,罗广斌致死的全部过程就可以弄清楚,这一下不是就真相大白了吗?然而似乎没有这么做,或者做了没有得到结果。这里面到底有什么奥妙,不是容易引发人们的怀疑吗?现在事隔三十年,人事变动很大,罗广斌的爱人和他的老朋友们都年老体衰,没有精力过问,也没有多少人有兴趣去追索,《红岩》的主要作者罗广斌的神秘之死,大概也只有神秘到底了。</p><p class="ql-block">然而,我得知罗广斌之死的往事,却还历历在目,所以我特意写在这里,立此存照。</p><p class="ql-block">那是1967年的初春,春寒料峭,离开史无前例的最最伟大的“文化大革命”的发动,已经半年多了。在这多半年中,中国经历了也是史无前例的动乱和苦难。是非顛倒,人妖不分,群魔乱舞。那时我已经被揪出来,押上了批判台,翻来覆去像烤烧饼一样,又批又斗,真可以说是批深批透,斗倒斗臭,成为大家说的成为自绝于人类的狗屎堆,再也没有什么油水可榨了,或者如他们说的是一只铁定为反革命的死老虎,他们再也不想打了。不过我还置于三条汉子的严密看管中,除了从我的洞开的房门,不时钻进这个旗号的造反派或那个旗号的造反派,来向我颁发这样的勒令和那样的训话外,我几乎成了置身于斗争之外的逍遥派了。</p><p class="ql-block">有一天,忽然有几个红卫兵闯进我的房里来,其中一个白净面皮戴着眼镜的小将,从他那幼稚而白嫩的面孔上,本来只应读出文雅和善意来。然而他一进来,便强装出令人发笑的凶然模样。向我发令:“站起来!”我已经习惯于接受红卫兵的勒令的姿势。应声站了起来,负罪地半低着头,而对着墙上贴的上面写着“四个伟大”的毛主席像前,准备接受小将们的发落。</p><p class="ql-block">他的手里拿着几张报纸,我看其中有一张叫《惊雷》。他举起报低,口中念念有词,声音不大,但是我听得出来。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猜出来,他念道:“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其他几个小将也跟着念。为了表示恭顺,我也跟着念:“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p><p class="ql-block">小将们念完,他们大概相信,已经把我这个牛鬼蛇神镇住了,于是开言道:“你老实交代你和罗广斌的关系。”</p><p class="ql-block">在过去,时常有小将来勒令我交代和这个走资派或那个走资派的关系,却没有人来要我交代我和罗广斌的关系。他只是一个平头百姓嘛。过去我听说,罗广斌的所谓历史问题,是暗地里被挂起来进行内控审查的,这些事红卫兵们并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他们来找我调查?我对那个小将说:“我和罗广斌的关系,难道罗广斌自己还说不清楚?”</p><p class="ql-block">他扬起重庆出版的一张小报,对我说:“罗广斌已经自绝于人民,跳楼自杀了。”</p><p class="ql-block">“啊!”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我不觉跌坐在我的椅子上,嘴里念着:“不可能,不可能。”我不能相信罗广斌已经自杀身死了。他那么一个乐观开朗的人,怎么会自杀呢?</p><p class="ql-block"> “你看看这上面说的什么吧。”他把那张小报交到我手里。</p><p class="ql-block">我几乎是狼吞虎咽地翻看了那张报纸。那上面准确无误地刊登着罗广斌“自绝于人民,跳楼自杀”的字样。而且还刊登着文章,把我和罗广斌扯到一起。那种逻辑是奇怪的,然而这是那时的大批判文章的一贯笔法。我那时已经是被抛出来批得臭不可闻的走资派和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谁要是和我扯上了关系,那就有了被攻击的弱点,可以说成是准反革命了。这张报纸正是这么办的,罗广斌既然被说成和我是一丘之貉,他和反革命也相差不远了,于是他跳楼自杀,岂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吗?在这张报纸上还刊登出我当时在南充和广斌来往的一些信件,这当然就是他和我扯上关系的铁杆材料了。</p><p class="ql-block">罗广斌自从《红岩》出版后,变成在全国知名的人物了,少年得志,我很怕他飘飘然忘乎所以,以我和他非比寻常的关系,我常常写信给他,多方劝勉。我以为他既然是一个专业作家了,就不能搞“一本书主义”,想躺在一本书上,安乐地过一辈子,而要不断创作出新的作品来。以回报人民对自己供奉的衣食和桂冠。要写作品,就要深入到群众中去,和他们同呼吸,共命运。我很赞成他们带职下放基层,长期在下面生活。他们果然提出申请,先到一个工厂,后去农村生活。我给他写的信,无非就是这样一些内容。</p><p class="ql-block">像这样一些信件,我以为无论放在什么地方,用什么尺度来分析,都不应该说是有问题的。但是使我吃惊的是红卫兵里有些笔杆子,硬是能从这样的材料中分析出反革命的因素来。那理由看来很简单,因为我已经是经过革命的当权派定死了的反革命,我的一切言论都是反革命的,我写的信,岂能不是反革命了?我真佩服这些笔杆子的本事,硬是能从鸡蛋里挑出骨头来。他们东分析,西分析,终于把人分析成反革命,罗广斌的脸上终于被他们刻上反革命的金印。</p><p class="ql-block">革命小将往我头上扣反革命帽子,我满不在乎,我的头上已经堆了儿尺高的反革命帽子,再加一两顶,算得了什么?听他们批就是了。但他们给无辜的罗广斌扣上反革命帽子,却令人难解。</p><p class="ql-block">他们口沫横飞地批得累了,退了出去。这时我才消消停停地坐下来,看那张报纸,我不禁悲从中来,涕泪横流。“广赋,他们说你是自杀的。我不相信。你在‘造滓洞’那样的地狱里经受住了考验,怎么现在一触即垮呢?”唉,苍天无眼,这样有才华的人竟然英年早逝!我只有痛。</p><p class="ql-block">罗广斌已经死了三十年了,他的死至今仍然是一个谜,而且看来,将成为永久之谜。</p><p class="ql-block">来源《马识途文集》《沧桑十年》</p><p class="ql-block">2025年7月3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