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葱

马静昌

生活并不是一心情愿的事情，本来想让父亲颐养天年，享享清福，结果无所事事让父亲窝火发怒，好像世界疏离了他，子女忘记了他，一旦空闲，便生是非，人必须有自己的航向，目标，度人亦是自度。

——张兰语摘

张兰在村南蒜地里栽葱。

这举动惹得晨练的老太太们停下脚步，聚成一簇，对着初升的太阳指指点点，像在开一场小型批斗会。“图啥哩？”王婶嗓门最大，“现今种地，恨不得手指头都不沾泥，她倒好，蒜地挖沟栽葱？自找罪受！”旁人纷纷附和，目光里满是费解和一丝窥探的兴奋。



只有张兰自己知道，这沟挖得有多深，多沉。铁锨下去，板结的土块顽固地抵抗着。汗珠滚进眼角，蜇得生疼，后背的衣裳早湿透了，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她喘着粗气，腰像断了一样酸胀。离开土地太久了，亲切感还在，筋骨却生疏了。她抹了把汗，望着刚挖出的一小段浅沟，牙关紧咬：“得撑住！这苦肉计，得唱下去！”

这苦，远不止在地里。

三个月前，母亲中风住院后，父亲开始疯疯癫癫，老婆子老婆子的絮叼着，脸上满是焦虑关切，每次用电动车载他去医院，他们的四只手握在一起，一边望着边打量，逐渐承担照顾母亲的责任。

自从母亲缠绵病榻，父亲就像变了个人。毕竟是七十多岁的老人，生活留给他的感慨太多了，脑子里的念头像野草疯长，毫无章法。一会儿追忆陈年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忽喜忽悲；一会儿念叨起几十年前的乡邻恩怨，咬牙切齿；一会儿又陷入对儿女不孝的偏执控诉，泪流满面。那些莫名其妙的怒火和哀伤，像夏日午后的暴雨，说来就来，劈头盖脸，让张兰防不胜防，身心俱疲。

她总想着，爹娘养大自己不易，事事亲力亲为，唯恐怠慢。给母亲喂饭擦身，替父亲端茶倒水，里里外外一肩挑。两个兄弟？电话那头永远是“忙啊姐，实在脱不开身”、“手头紧，下月再说”的推脱。“妹啊，我忙啊，学校里的装修刚刚拉开，千头万绪，离不开呀，忙过这阵子我替你…”大旗，只能她扛着。可父亲却像被抽空了芯子的稻草人，愈发地空虚、焦躁。人一闲，那些纠缠不清的念头便愈发猖獗，怨气像发酵的面团，越憋越大。

她忍着，劝着，默默承受着，只因那是爹。

直到那两把火烧起来，把她最后一点忍耐也烧成了灰。

第一把是实火。深秋夜里，西屋突然浓烟滚滚，火苗“噌”地窜起老高！她和丈夫连滚带爬冲进去，丈夫眼疾手快，抄起那个被父亲遗忘在棉被旁、引燃了衣物的炭火盆，死命甩到院子当间。火熄了，心却像在油锅里煎。她瘫坐在地，捂着狂跳的心口，抖着手给两个兄弟打电话。电话那头照例是“哎呀！咋搞的！我们明天赶回去看看！”的敷衍。那一夜，她和丈夫守着惊魂未定的父母，望着窗外沉沉黑夜，彻夜未眠。



第二把是虚火，却更灼心。就在火灾的第二天夜里，父亲不知吞了什么药片，躺在床上呻吟。深更半夜，叫天不应。张兰夫妇急得百爪挠心，恐惧像冰冷的蛇缠紧喉咙。等不及救护车了！夫妻俩咬着牙，冲进洗澡间掰碎肥皂，兑了满满一脸盆浑浊的肥皂水。丈夫按住挣扎嘶吼的父亲，张兰捏紧他的鼻子，硬生生把刺鼻的水往他嘴里灌。父亲吐得天昏地暗，咒骂声、呜咽声、脸盆的碰撞声混杂在一起。那一刻，委屈、愤怒、后怕、还有那望不到头的沉重未来，像巨石碾过心头，碾碎了最后一丝幻想——这样下去，不是爹娘出事，就是她自己先垮掉。

必须“斗”了！不是忤逆，是求生。

张兰狠下心，开始有意地疏离。不再事无巨细地守在跟前。她需要喘息，父母也需要空间。神奇的是，这距离竟像一剂良药。少了女儿无微不至的“伺候”，父亲那无处安放的精力，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他开始笨手笨脚地照料起老伴。喂饭、擦脸、扶着解手，嘴里依旧絮絮叨叨，抱怨药苦、抱怨饭硬、抱怨天气不好，但那乖戾暴躁的气息，竟奇迹般地沉淀下来，多了几分烟火气的稳定。

张兰则一头扎进了地里。让汗水冲刷掉心头的郁结，让身体的疲惫占据思考的空间。种蒜，是生计；种葱，则是她的“计策”。她要在那熟悉的泥土里，重新找回一点掌控感。

蒜地挖沟栽葱，这看似笨拙费力的“倒行逆施”，正是她精心设计的“冠冕堂皇”。看吧，爹，女儿不是躲懒，是真忙，忙得脚不沾地！那葱沟要挖得够深够直，那葱苗要栽得够密够稳。每一滴砸进土里的汗，每一处腰背的酸痛，都是给父亲看的“证据”——你闺女没闲着，她在土里刨食呢！别瞎琢磨了，照顾好你身边的老伴吧！

日头越爬越高，晒得人发晕。张兰扶着铁锨，长长吁出一口滚烫的浊气。汗水顺着鬓角流进脖子，又涩又咸。她直起酸麻僵硬的腰，望向村庄的方向。隐约能看到自家小院，也许父亲正絮叨着给母亲掖被角，也许又在对着空气数落谁的不是。但此刻，那院墙之内，总算不再是她独自支撑的、令人窒息的火药桶。

新栽的葱苗，细弱嫩绿，在黄土垄沟里微微摇晃。根须扎进潮湿的泥土深处，如同某种沉默而坚韧的信念。她知道，这葱种下去，离收获还远得很，伺候它的日子长着呢，苦和累一样也不会少。但张兰抹去糊住眼睛的汗水，嘴角却扯开一丝极淡、极苦，却又带着点微光的弧度。

这麻烦，值得。这苦肉计，她唱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