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血（45～46）

长岸一村

第四十五章

落地窗外的雨幕将CBD的玻璃幕墙晕染成模糊的色块，对面大厦的LED屏上，“诚信创造价值”的标语在雨痕中扭曲碎裂。林冰攥着尽调报告的指节发白，油墨印着的财务数据在台灯下泛着冷光。她刚结束与奥科集团和奥美新材高管的闭门会议，会议室里卢小燕转动的珍珠耳钉、黄文欢反复摩挲的钢笔、孙海刻意放松的微笑，此刻都化作调查报告里刺目的红痕——推迟已达预定可使用状态的固定资产入账10个月，虚增10.8%的净利润；虚构三家下游企业循环开票，伪造近1.3亿营收。这些操作不仅踩了证监会的监管红线，更让中诚事务所和她自己站在悬崖边缘。

“周姐，这是最终版尽调报告。”林冰将装订整齐的材料推过办公桌，“奥美新材的财务数据存在系统性造假，不符合IPO审核标准，我建议暂缓申报。如果他们坚持申报，我建议我们所退出。”

周洁摘下金丝眼镜，慢条斯理地擦拭镜片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指尖划过报告封皮，抬起头时，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小林，这是你的项目，280万的费用，所里抽成后，你的业务提成能到100多万。”她顿了顿，“去年成功过会的企业，平均毛利率‘调整’幅度是3.2个百分点，市场就是这样运作的。”

林冰直视她的眼睛：“周姐，你知道我的原则。这不是‘调整’，是造假。”

周洁皱了皱眉，也认真打量着林冰，看到她坚定神情后，慢慢把手中笔收起来，坐直身体缓缓地说：“这不只是你个人收入和做事原则问题，也涉及所里的利益和原则。说说你的判断和依据。”

林冰翻开桌面上报告，指着固定资产明细表说：“据我们现场调查，奥美新材新厂房和新办公楼早已使用，却一直没定固。固定资产总价近1个亿，折旧费一年下来减少近一千万，也就是上年虚增近一千万利润。虽然他们作了说明，也让建筑商、监理公司都确认了，但如果证监会穿透核查，建筑商和监理公司资料是否经得起查？另外据我了解好几个上市审批案例，证监会会针对他们水电用量变化就会发现延后定固，操控利润，所以对奥美新材，只要证监会认真审核，这是满不住的。”

周洁听了，不禁轻轻点了点头。

“还有，奥美新材营收也存在造假嫌疑。业绩增长新增的客户都是成立没多久的公司，虽然他们都有相应出库单和物流记录，但如果证监会穿透核查这些新增客户，我估计他们经不起核查。我曾要求到广西、云南去看看他们这些客户和盘点他们库存，但奥美新材迟迟没有答应。所以我有理由怀疑他们这些是虚增营收。”

周洁端起骨瓷杯轻抿一口普洱茶，看着林冰激动表情，就笑了笑说：“你呀，入行几年了，淡定些。不用太激动。”

林冰听了脸一红说：“周姐，你见过大场面，我可是第一次做这大项目呢。”

周洁放下茶杯，手交叉放在胸前说：“你说的这两个问题确实是要注意。不过我觉得你还是没有摆正我们的位置。我们不是证监会式的监管机构。我们只是事务所，是辅导机构。既然是辅助，我们就只需要把怀疑告诉我们委托方，并提出整改意见。最后如果他们整改好，才到我们评判风险，能不能出报告。你怎么能气冲冲就要退出呢。那以后谁敢找我们辅导。这生意就没法做了。”

周洁停顿一会，看林冰没哼声就接着说：“坦白讲，现在那个上市公司不美化报表？整个市场都这样。还是上次那番话，我们要取平衡。”

林冰一听马上扬起头说：“周姐，你前面说的有一定道理，但这点我可不赞同，别人造假我管不了，但我可绝不协助做假。这跟诈骗有什么区别。”此时林冰脑海里浮现林卫国夫妻的脸孔。

周洁的睫毛颤了颤，茶杯与杯垫碰撞出清脆声响，有点生气说道：“好了，我知道了。我们也要生存的，要面对现实。现实就是现在哪个上市公司报表不'美化'？那个上市公司没有通过疏通好关系。券商、会计师事务所、律师事务所许多时候也只是作姿态的。”她目光扫过林冰紧绷的下颌线，“你呀，还年轻，不能太理想主义，当然我也不反对我们有底线的坚守。不过也要适应潜规则...。”

“这所谓潜规则，不应成为诈骗借囗！”林冰的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室回荡，“上市是为了企业发展，不是制造骗局！我们作为中介机构，难道要亲手把炸弹包装成蛋糕递给投资者？”

空气陷入死寂，空调出风口的嗡鸣格外清晰。周洁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变得虚幻说道：“小林，审计需要专业判断，更需要大局观。奥科集团是我们的重要客户，奥美新材一旦上市，后续的年审、内控业务...”

“所以我们要为了利益践踏职业底线？”林冰抓起包转身就走，高跟鞋在走廊里敲出愤怒的节奏。她推开安全通道的防火门，潮湿的空气裹挟着油墨味扑面而来，楼下复印机的嗡鸣声中，她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

办公室内，周洁盯着林冰离去的背影，指尖无意识地叩击桌面，内心充满矛盾。林冰业务能力无可挑剔，却有时却有点像块棱角分明的顽石，在圆滑的资本市场格格不入。她不禁想起刚入行的自己。她拨通内线电话：“通知下去，下周奥美新材上市辅导联席会我亲自参加。”挂掉电话后，她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思忖着该如何平衡审计独立性与客户关系——这场博弈里，总有人要学会妥协。

第四十六章

广州天盈大厦28层的会议室内，厚重的遮光帘将珠江的粼粼波光彻底隔绝，顶灯惨白的光线毫无温度地洒下，像无数冰冷的针，穿刺着椭圆形会议桌上的每一份文件。皮革座椅与地面的细微摩擦声，在死寂般的密闭空间里格外刺耳，和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交织，演奏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压迫交响曲。

侯立恒手中的万宝龙钢笔在指间灵活转动，金属笔帽反射的冷光在他圆润的脸上划出细碎的阴影。“各位，奥美新材上市联席会现在开始。”他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在场众人，“君盛律所和广发证券的尽调报告已无异议，但中诚会计师事务所提出的财务问题，需要深入讨论。”

奥科集团董事长吴海涛靠在椅背上，西装革履的他周身散发着上位者的威严，手指轻轻有节奏地叩击着桌面，发出“哒哒”的声响。他沉默不语，目光如炬地环视全场。

卢小燕的香奈儿套装在冷光下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她翻开文件时，腕间的卡地亚手镯与桌面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林会计师的质疑，我来解释一下。”她涂着裸色指甲油的手指轻点某页数据，“奥美新材每一笔数据都是实打实的，不存在任何问题。至于中诚所提到定固和新增客户带来的营收贡献问题，我们已按林师的要求补充了佐证资料。如固定资产确定延迟问题，建筑商和监理公司都补充了资料说明。所以固定资产结转延迟是有合适理由的。至于新客户成立时间短，恰好贡献相关营收，只能是巧合，并不能证明我们有虚增收入。至于无法安排中诚所到广西和云南核查，主要是客户主要负责人出差了。”说罢，她轻哼一声，涂着精致美甲的手指随意翻着资料，眼神中闪过一丝不耐烦。

林冰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目光坚定地回视卢小燕：“卢总，我们在尽调过程中发现，去年二月份的生产日志和行政文件都显示新生产线和新办公室已在使用，只是没有验收结算。若因此折旧费未能正常计提，从财务逻辑上看，虚增利润的嫌疑很难消除。另外，业绩增长依赖的新增客户，大多成立时间较短，这不得不让人对营收真实性产生怀疑。我们曾希望到客户实地核查，却一直未能成行。虽然你刚才作了解释，但证监会会不会去核查？希望你们真经得起核查。我们只是尽职责揭示审批风险。”

“林小姐，我相信证监会也不会凭怀疑就否我们申请吧。”卢小燕扬起下巴，语气中带着傲慢。

“卢总监，证监会的审核极为严格。”林冰翻开面前的资料，展示其中的数据和案例，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就拿水电费核查来说，之前有企业就是因为水电用量与生产规模不匹配，被查出了延迟定固操控利润的问题。奥美新材在这方面的异常，一旦被证监会盯上，很难自圆其说。”

“水电增加是与我们产能增加匹配的。至于固定资产财务上未定固，而产能增加，原因是我们原设备进行工艺调整，所以产能增加；另外新厂房和新生产线虽然没有正式验收，但不断调试过程中，我们技术人员和员工认真负责，所以也发挥了一些产能贡献。这些都是有合理解释的。”卢小燕镇定地说道，她旁边奥美新材财务总监黄文欢频频点头，脸上挂着讨好的笑。

奥美新材总经理孙海脸上挂着看似温和的笑容，眼中却透着一丝不耐，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林会计师，你说的这些风险我们都考虑过。应对证监会审查的基础工作，我们公司会全力做好，有信心能解释清楚这些问题。”

南海发展银行广州分行副行长张斌的茶杯在桌面上磕出一声轻响。“诸位，”他圆滑地插入话题，镜片后的目光闪烁，“风险提示是专业操守，但过度保守可能错失机遇。去年创业板过会率68%，其中23家企业的审计调整幅度都超过5%……”

周洁突然轻笑一声，将一叠文件推向吴海涛，指尖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吴董，这是证监会最新发布的《IPO财务核查50问》。”她指尖停在第十八条——【固定资产结转与产能匹配性】，“中诚所只是希望奥美新材能经得起这种程度的拷问。”

侯立恒微微点头，挪动一下微胖的身体，眼中闪过一丝算计：“张行长说得对。我很赞赏中诚所林冰的专业意见，奥美新材确实要针对水电异常回复和新增客户情况，做好充分准备，别到时候在证监会那儿出岔子。当然我们也会主动与证临会评审委的各成员进行私下沟通。”

周洁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目光沉稳地环视众人，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作为审计机构，我们中诚所一切以奥美新材提供的资料发表意见。我们的职责是尽可能还原真实情况，客观地提示存在问题和风险，希望各位理解。但最终如何决策，还是要看各方的考量。特别是奥科集团的决策。”

吴海涛微笑着拍了拍手，眼中闪过一丝威压：“我相信我们公司的实力，也相信在座各位的专业能力。侯总你的意见呢？”

侯立恒微笑点点头说：“其实我们的建议书已表明了我们的态度。从目前国家审批政策、奥美新材的行业背景、法律方面合规性都是比较合适申请时机。至于刚才讨论的财务瑕疵，我们只要做好准备应对，再线下做好各评委工作，应该成功机会还是比较大的。所以我支持按计划推进申请。”

吴海涛点点头，看着周洁问道：“周所长的意见呢？”

林冰转脸看着周洁，眼神中满是期待与焦灼。周洁感觉到林冰的目光灼热，灼烧着她的脸。她非常明白林冰希望什么，但她也明白她要面对现实。她咬了咬下唇，眼睛从侯立恒转向吴海涛，挤出一抹微笑：“我们会配合吴董的一切决定。只是我们也希望奥美新材针对我们提出审批风险问题，认认真真地做好准备。”

吴海涛点点头说：“那就好，周所的顾虑我理解。卢总你主导奥美新材下来整改工作。针对中诚所提出问题认真准备。只要大家齐心协力，奥美新材一定能顺利上市。”

会议室内短暂沉默后，陆续响起表示同意的声音。林冰看着众人达成共识，内心如汹涌的海啸。她明白那些潜在风险像隐藏在暗处的礁石，随时可能让奥美新材这艘上市之船触礁沉没。她坚守的审计原则，在这资本的漩涡中，仿佛脆弱的烛光，随时可能被吹灭。她攥紧拳头，指甲嵌入掌心，试图用疼痛让自己保持清醒，却不知该如何在这股暗流中坚守。

散会后，周洁、张斌和侯立恒跟着吴海涛到他办公室再商谈些事，其他人陆续离开。林冰独自站在会议室的落地窗前，缓缓拉开一角遮光帘。楼下川流不息的车辆和熙熙攘攘的人群，一辆救护车正响着警号艰难前行。她望着远方，眼神迷茫而坚定。她不知道顺着这条充满隐患的路走下去，未来是万丈深渊还是柳暗花明；也不知道，自己坚守的审计原则，还能在这被利益裹挟的资本市场中，坚守到何时。但此刻，她告诉自己，只要还有一丝可能，就绝不放弃原则的底线，哪怕孤身一人，也要在这黑暗中寻找那一丝光明 。

“走吧，你何必为此苦恼呢。”一个声音在门口响起。

林冰转过身，看着张斌正站在会议室门口。在窗外夕阳和灯光照射下，张斌的脸有些虚幻不清。她点点头走向门口，两个人一起离开了奥科集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