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干塘记

戴尔

冬日的朔风裹挟着寒气，将大地凝成素白的画卷，远山如银蛇蜿蜒，年关的脚步渐近，农家人也迎来了最热闹的时节。打黄元米果、炸香酥果子、宰年猪，还有那令人翘首以盼的干鱼塘，每一件都承载着浓浓的年味。

几日之前，听闻生产队的水口塘要干塘。下午放牛归来，正撞见电工炳叔正架着电线抽水，塘基上，电闸里呜呜作响的电流声，仿佛都在预告着明日清晨的渔获盛宴。

一想到天亮就能去捞鱼，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兴奋得彻夜难眠。晨曦微露，天际泛着鱼肚白，母亲便拽着我匆匆赶往水塘。晨雾如轻纱笼罩，寒意丝丝沁骨，一盏昏黄的马灯垂在竹竿顶端，灯光在雾气中晕染开来，朦胧得如同未醒的梦。塘中央，生产队长手持竹竿，正指挥捕鱼组围捕大鱼，几尾肥硕的草鱼、鲢鱼在网中翻腾，溅起朵朵水花，装满大鱼的竹筐在岸边堆成小山。按照队里的老规矩，大鱼归公，小鱼则任由大伙儿打捞，这般约定俗成的“福利”，让岸边早已挤满了手持鱼罩的妇人们，她们踮着脚尖，目光如炬，似蓄势待发的猎手，只等一声令下便冲入水中。

约莫半小时后，队长手臂一挥，霎时间，塘边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喊。妇娘子们如离弦之箭跃入水中，鱼罩翻飞间，泥浆四溅，受惊的小鱼四处逃窜。塘基上的孩子们扯着嗓子喊：“这儿有条鲫鱼！那边藏着个螃蟹！”母亲捞起鱼罩，连泥带草一股脑倒在岸边，又迅速扎进浑水里。我蹲在一旁，眼疾手快地将活蹦乱跳的鲫鱼、蜷成一团的小虾，还有沾满淤泥的田螺、挥舞着钳子的螃蟹，统统收进竹篓。突然，“扑通”一声巨响，九婶家的小六子蹲在塘基边捡鱼时，脚下一滑栽进泥塘，坐在水里哇哇大哭。九婶提着鱼罩从塘心中央骂骂咧咧地冲过来，单手拎起儿子往岸上一甩，转身又扎进捞鱼的人潮中，动作麻利得仿佛刚才的慌乱从未发生。

这场捞鱼大战不过十来分钟便落下帷幕，喧闹的水塘渐渐恢复平静，塘基上却又热闹起来。大人忙着分拣鱼获，小孩追着漏网之鱼满场跑。队长背着手来回踱步，扯着嗓子叮嘱：“草鱼、鲢鱼、鲤鱼都得交公！”我依言将母亲捞到的小草鱼放进队里的鱼筐，转头却瞥见九婶把两条红鲤鱼悄悄塞进满身泥浆的小六子裤裆，嘴里嘟囔着“莫作声”，拽着儿子快步隐入晨雾。

这时，一群早起的小鸭子摇摇摆摆地赶来，扑棱着翅膀扎进浊黄浊黄的水塘，水面漾开层层涟漪。

其实，每次干塘对我而言，除了捞鱼捡鱼的酣畅淋漓，还有个藏在心底的小秘密。我总爱跑到水塘口，挪开那几块布满青苔的洗衣石板，用泥耙轻轻翻动底下的淤泥。惊喜往往就藏在这些角落——石板缝隙里，时常夹着几枚硬币；拨开乌黑的淤泥，壹分、贰分、伍分的银色硬币便会闪着微光探出头来。那些年，这些意外之财成了我最珍贵的宝藏，攥着这些零钱买糖吃时，母亲总满脸惊讶，却不知这是属于我和干塘的独特秘密。

岁月悠悠，时光的车轮碾过无数春秋，许多人和事都已模糊了轮廓。但每当忆起那些冬日清晨的微霜，塘边的吆喝声、翻飞的鱼罩、沾满泥浆的裤脚，还有石板下藏着的小小惊喜，心间便会涌起一股暖流。那些纯真质朴的时光，早已化作记忆里最温柔的底色，历久弥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