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村头小学的土墙围成一方天地，墙缝里钻出的野草在春风中轻轻摇曳。每年开春，这里都会召开忆苦思甜大会。我们几个知青踏着晨露来到院子时，太阳刚爬过东边的杨树梢，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社员们三三两两来了，拎着自家的小板凳，像赶集似的，却又比赶集安静得多。</p><p class="ql-block">褪了漆的讲桌前，支书裹着那条褪色的印花头巾，正和几个队长低声说话。她身上的黑粗布棉袄在肘部和肩头都打着补丁，却浆洗得干干净净。墙角蹲着我们队的赶车老把式，他枯瘦的手指间捻着一根茅草，眼神飘得很远，像是看着我们，又像是看着时光深处的某个地方。</p><p class="ql-block">大会开始后，支书照例先讲话，要大家牢记旧社会的苦。李婶子上台说起给地主家推磨的往事，说着说着就抹眼泪，底下也有人跟着抽鼻子。</p><p class="ql-block">轮到老把式时，他从兜里掏出一双小小的绣花鞋。鞋面上的牡丹花纹已经褪色，但针脚依然清晰。"五九年那会儿......"他沙哑的声音像砂纸摩擦着每个人的耳膜，"槐树叶、柳树叶都叫捋光了，连树皮都扒了吃，个个拉不下屎，肚子胀得鼓似的……”</p><p class="ql-block">支书突然变了脸色，快步上前要拉他下来。老把式青筋暴起的手死死抓住讲桌边缘，"我闺女就是那年没的......"他举起那双鞋，粗布鞋面上两朵褪色的牡丹在阳光下微微发颤。</p><p class="ql-block">会场鸦雀无声。队长和支书架着老把式下来时，那双绣花鞋掉在了地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老把式被架走后，我看见他偷偷折回来，蹲在墙角把鞋子捡起，用袖子仔细擦了擦，才重新揣回怀里。</p><p class="ql-block">那天夜里，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棵小榆树，树皮被生生撕开的疼痛让我在梦中蜷缩。醒来时，月光正照在潮湿的枕头上。</p><p class="ql-block">如今半个世纪过去，村头小学的土墙想必早已坍塌。但每当回忆起下乡时候的事，就想起了那天的忆苦大会，我总能听见那双绣花鞋落地的声响，看见两朵褪色的牡丹在记忆里无声地绽放。</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