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好好的!”

伊格诺夫

<p class="ql-block">  在我睡意正浓的时候,突然觉得有人在推我的枕头、喊我的名字。</p><p class="ql-block"> “桂喜,我这就回去了,你在这儿要好好的。”</p><p class="ql-block"> 我睁开睡意朦胧的双眼,借着室内微弱的光线看见父亲提着母亲亲手缝制的帆布包站在我的床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用极低的声音在向我告着别。</p><p class="ql-block"> “天还不亮呢,你再去睡一会儿。”</p><p class="ql-block"> “不睡了,我得早些走;去迟了,怕赶不上回去的火车。——你好好的,啊!”父亲说完,拍了拍我露在外面的胳膊,便轻手轻脚地走出我们宿舍。</p><p class="ql-block"> 我顿时睡意全无。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好一阵儿,不仅合不上眼,而且禁不住心生愧疚起来:父亲就要踏上坎坷而漫长的回家之路,自己怎么能无动于衷呢?不行,我必须出去送送他,要亲眼看着他上火车。于是,我三下五除二穿好衣服,跳下床,匆匆追了出去。</p><p class="ql-block"> 可是,我一直追到校门口也没有看见父亲的影子。我呆立在校门口宽阔的马路旁,东西南北四处张望着。可是,除了有几个晨练的老人匆匆走过之外,剩下的只有几盏像是处于假寐状态的路灯在那儿没精打采地跟树梢说着梦语。</p><p class="ql-block"> 我怅然若失地回到宿舍。室友们都还在酣睡,我便回到我的床铺上,微合双目,静静地等待着起床的铃声。</p> <p class="ql-block">  我和父亲是昨天中午来到这座陌生城市、陌生学校的。</p><p class="ql-block"> 我在今年高考中榜上有名,在全公社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接到高校录取通知书那天,全家人更是欣喜若狂,为我终于冲出了贫瘠的大山而欢呼雀跃。前天,为了确保准时到学校里报到,从不求人的父亲跟队长请了三天假,他要亲自把从未出过远门的我送进大学的校门。为了保险起见,他计划从生产队借一辆驴车,载着我和随身物品先到距离洪山镇五里的姑姑(父亲的堂妹)家;在姑姑家住一宿,第二天一大早到洪山汽车站,乘班车到大官镇,然后从那里乘火车到学校所在的城市。等回来时,再到姑姑家把车赶回去。</p><p class="ql-block"> 前天,我们到了姑姑家,受到了姑姑和姑父的热情款待。姑父说,把驴车就停在他家院子里,<span style="font-size:18px;">第二天早晨</span>他用自行车帮我们拖行李;他还说,他认识跑大官镇那趟班车的司机,即便买不上票,他也能把我们送到车上。</p> <p class="ql-block">  昨天早晨五点来钟,我们便出了门,在晨光熹微中急匆匆向洪山镇进发。到了洪山汽车站,还不到六点,距离发车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但是此时此刻这里已经人满为患。院子当中停着两辆破旧的班车,一辆是开往县城的,一辆开往大官镇,此时密密匝匝围满了人,形成了两个巨大的“人环”。挤进候车室,售票员还没有上班,但里面早已人头攒动,背着行李的,扛着包裹的,抱着孩子的,扶着老人的,拥拥挤挤,混乱不堪。男人们抽着劣质香烟,发着满腹牢骚,说着刺耳的粗话;女人们个个愁容满面,踮着脚、长伸着脖子不安地向被脑袋堵得严严实实的售票口张望。</p><p class="ql-block"> 眼前的混乱状况,让我十分不安,别说只有一辆车,即便是有三趟车,恐怕也挤上不去啊!“这破地方,这可恶的车站!”</p><p class="ql-block"> 姑父看见我和父亲焦急不安的样子,边从自行车上往下取东西,边安慰我俩:“没事,待会儿等司机来了,我有办法。”</p><p class="ql-block"> 姑父的话给我吃了一颗定心丸。姑父是个退伍军人,长得身高马大,比父亲高出一头还多,我相信有这样一个“巨人”站在我们身旁,还有什么可担心的?</p><p class="ql-block"> 等到七点一刻的时候,司机和检票员终于出现了。他们看了看院里乱糟糟的情形,并没有直接走向班车,扭头钻进了办公室,悠闲地喝起茶来。</p><p class="ql-block"> 姑父此时已经站在了车外行李架下面的车梯上,他招呼我和父亲把铺盖卷和木箱子递给他,提前把行李摆放固定好。此时,我看着捆扎好的行李,不禁又忧虑起来:行李是上了车,但是,假如我们上不了车,那可怎么办?让行李独自去旅行吗?</p> <p class="ql-block">  司机和检票员磨蹭了一会儿,终于到了发车的时间,他们慢腾腾地从办公室出来,用严厉的呵斥撕开了一道通向车门和司机楼的缝隙。就在司机打开司机楼跨上车的那一刻,姑父突然冲到司机跟前,跟他耳语了几声。司机用傲慢的目光扫了我们一眼,没好气地往旁边侧了一下身子;姑父“嘿嘿”地笑了两声,然后极其迅速地把我和父亲推进了司机楼。</p><p class="ql-block"> 随着司机“咣当”一声把车门打开,车下的乘客疯了似的向车厢内冲了进来,顿时怒骂声、哭喊声、撞击声、争吵生响成一片。车本来就不大,准乘二十八人的车厢里塞进了五十多人,车下送行的人仍在推着门口附近的亲人往上挤,好像木匠用锤子往榫眼里敲楔子一样,用力一次比一次猛,看着都让人揪心。</p><p class="ql-block"> 车终于启动了。刺耳的汽笛声和剧烈晃动的车身在下面拥堵的人群之间撞开了一道口子,摇摇晃晃地驶出了车站;车下未能如愿的人一个个气急败坏,一边挥舞着拳头躲闪,一边将世上最恶毒的话甩向司机,甩向车厢,甩向车厢里的每个人。</p><p class="ql-block"> 比较起来,车里的人是幸运的。但是,他们心里是如愿了,可是身体却很不舒服,他们像真空包装的食物一样被死死地压成了一块或一团,身不能动,脚不能移,头不能扭,手不能抓;眼睛虽然还能看,但看到的都是痛苦的表情。</p><p class="ql-block"> 我和父亲一动不动地蜷缩在车头部位,由于车颠簸得很厉害,再加上车上人太多,所以头部不时地遭到陌生人的肘击或不明物体偷袭。但是,我们心里很高兴。</p><p class="ql-block"> “今天多亏了你姑父,要不然,咱们今天肯定上不来!”父亲低声对我说。</p><p class="ql-block"> “嗯。”</p><p class="ql-block"> 的确是这样。我和父亲很少出门,在我的记忆里,我这是第一次坐班车,毫无乘车经验;当然,即便是有丰富的乘车经验,遇到今天这种情况,如果没有得力的帮手,恐怕也只能望洋兴叹。姑父是个很粗暴的男人,一向对姑姑不好,经常打骂姑姑,但就今天的表现而言,真的是无可挑剔。</p> <p class="ql-block">  到了大官镇,我们补了票,下了车,背着东西来到西站。还好,离发车时间还有近一个小时。</p><p class="ql-block"> 父亲有些晕车,脸色苍白。我劝他去候车室椅子上躺一会儿,他说还是坐在站台上好,一来通风,二来不用担心错过上车时间。随后,他走到附近一个水龙头旁边,打开水龙头,“哗哗”地洗了两把脸,又嘴对着水龙头喝了几口。他转身走过来,若无其事地说:“真舒服,用凉水一冲,什么事也没有了。这不,都好了!”我知道,他这是怕我为他担心。</p><p class="ql-block"> 火车比班车好多了,虽然也没有座位,但是至少站立的地方比班车上宽绰。父亲让我坐在行李卷上,他则靠着过道上的门框,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旁边的木箱子。我劝他坐在箱子上,他说,这箱子是哥哥他们矿上装炸药用的,很不结实;另外,里面装了很多衣服和吃喝之物,压坏了岂不可惜。还说,他现在唯一担心的是放在姑姑家的驴车,怕姑父伺候不好那头驴。</p><p class="ql-block"> 我安慰他,一两天应该没问题,而且走的时候姑姑也保证过把牲口看好,即便姑父有所懈怠,姑姑肯定是信得过的;何况我们还备了三天的草料。</p> <p class="ql-block">  经过三个多小时的颠簸,我们终于到达了终点站。因为眼看都十二点了,担心报到处理工作人员下班吃饭,所以下了车,我背着铺盖卷,父亲背着死沉死沉的木箱子匆匆忙忙出了站,按照通知书提供的地址一边打听一边向学校方向走去。</p><p class="ql-block"> 可是,这座城市奇怪得很,几乎没有一条正南正北或正东正西的街道,歪歪斜斜的街道加上支支岔岔的道路,让我们不知所向,几乎每走一两百米就得停下来打听一番,而这里的方言很难懂,勉强听个五六成,所以四五里的距离,我们差不多走了一个小时,走得腰酸腿困、口干舌燥。期间,有很多开三轮车和骑着摩托的人主动上前揽生意,希望我们坐他们的车,但是为了省那几块钱,都被我们一一拒绝了。</p><p class="ql-block"> 看到学校大门上牌匾,我们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真不容易,总算到了!我们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一边喘息,一边整理褶皱的衣服,准备体体面面地去办理报到手续。</p><p class="ql-block"> 就在这时,两辆挂着“**学校新生接待站”牌子的大卡车缓缓驶进校门。原来学校安排了接站车,我们竟一无所知,背着东西走了这么长的冤枉路。这一刻,我后悔极了,后悔当时下了火车为什么就不看一看站前的情况,让偌大年纪的父亲跟自己遭这份罪!</p> <p class="ql-block">  报到手续办理很顺利。下午系里组织新生整理内务、清扫教室、分发教材,我抽不出身,父亲独自去了火车站,去买第二天的返程票。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我在宿舍门口看到了在等我的父亲,他告诉我买上票了,晚饭也在外面解决了。我问他晚上准备睡哪儿,他说不用我操心,说有个大二的老乡告诉他他们宿舍有空床,可以将就一夜。</p><p class="ql-block"> 当时,听了父亲的话我也没有多想。现在冷静下来,仔细想一想,觉得有很多疑点:学校去年没有招生,哪来的大二的老乡?即便是记错了,那么这个老乡怎么知道他无处投宿?他从来不爱给别人添麻烦,也从来不跟陌生人打交道,怎么会轻易答应去男生宿舍就寝?</p><p class="ql-block"> 我忽然想起刚才向我告别的时候,明显感觉到他的脸上倦意未消,还有那掩盖不住的憔悴……以他的为人,昨晚该不会是在学校哪个角落蹲了一夜吧?这风寒露重的,他怎么吃得消?</p><p class="ql-block"> 我越想越感到坐立不安,越想越感到羞愧难当:父亲时时刻刻都想着我,我何尝为他着想过,何尝为他做过什么?……</p> <p class="ql-block">  又过了一会儿,起床的铃声响了,我清楚,全新的一天、全新的学习生活拉开了序幕。</p><p class="ql-block"> “你要好好的!”这时,父亲的话在我耳畔再次响起,我不由得打了个激灵,精神也随之一振,迅速把满脑子的纠结封存起来,跳下床,背起书包同室友们一起走出宿舍。</p><p class="ql-block"> 外面,阳光灿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