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一滴水

陈惠英 843939

　　

一九九八年，我四十二岁。

下岗风潮，席卷全国。国营丝织厂列在其中。

冬日的早晨。

工厂的大门开着，厂区林阴道上，风吹起着夹带着尘土的树叶扬起又落下，卷曲着身躯纷纷地向角落躲藏。天色阴沉沉的。

厂区比以前冷清多了。

喷织分厂有独立的一幢厂房大楼。

上下两层，上层是准备车间，底层是织造车间。

底层几千平方米的车间内。九十六台喷水织机已被卡车分批运走。

破产、改制。机器先走。

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往底层织造车间大门靠近，向里面张望。

照明线路已全部切断，车间内漆黑一片。大门开着，光线能照到的地方，看到得是一片狼藉，织机被“挖走”，形成一个个怪模怪样可怕的空洞，周围到处是拔出来剪断的电线头和丢弃的机器零配件。

光线照不到的地方更觉得阴森可怕，往深处看，犹如山洞，漆黑一片，望而生畏，不敢前行。

　　

曾记得，六年前的夏天。我离开十二年力织挡车工岗位，调往喷织分厂担任统计员。站在统计室门口能巡视到整个喷织车间，从调浆、扻浆拼、穿综等等前道工序，到九十六台日本进口喷水织机。

喷水织机当时属丝织行业先进设备，每分钟六百转的速度，每台织机台时八至十米产量，一注如箭的喷水，带着纬线在经线中穿梭，听到的是“嚓嚓嚓”的喷水声，看到的是卷曲筒慢慢卷进去的成品布匹。

刚到喷织分厂，新机器安装不久，九十六台织机已有三分之二调试成功并正常运转，还有三分之一正在调试之中。车间里到处能看到大家忙碌的身影。

正想着出神，忽然有人在喊我。“阿惠，还在东张西望什么，厂门口有招聘会，你不去看看”。

　　

厂门口设有小型现场招聘会，四、五家保险公司在此设摊招聘业务员，为下岗职工创造再就业的机会。保险公司业务员，没有年龄限制，没有学历要求，缺少工作经验可以从头学起，一切好像都为下岗职工量身定制。

每个招聘台前都围着不少人，大家七嘴八舌地在议论、事无巨细地在咨询。招聘人员热情介绍，仔细解答底薪、提成，业绩考核、劳动保险等等问题。再就业的强力愿望使大家热情高涨。

有人交了表，有人签了约。

我来到招聘台前，顺手也领一张表格，填好信息。拿在手上看，心里犹豫不决。象我这样性格内向，不善言辞，长着一张没有亲和力的脸。去敲开陌生人的门，推销手中的保险产品，那是一个怎么样的窘态。这能行吗？我不禁扪心自问。到时底薪难保，何谈提成。

放弃聘任保险业务员的选择。我转身稍稍地把手上的报名表撕了，慢慢地扔在了风中。

一个星期后，参加社区干部竞选。

“社区干部”其实是个雅称，二十多年前，社区干部还是年纪较大的占多数，待遇也很一般。

下岗风潮的影响，社区尽量接纳下岗职工，进入社区工作。

我参加竞选演讲，当我说到自己党龄十五年，欲竞选宣传干事职位时，台下有人小声议论，还是个党员，条件不错。当时有不成文的规定，党员聘用“社区干部”优先。

然而我看到了我的竞争对手。

中等个子，微胖身材，圆脸短发，也是四十多岁年纪。

据我所知，她在社区宣传干事的岗位上已经干了两年。

现在落实下岗工人再就业的政策，要竞争上岗。

我和她，二者必取其一。

她正在台上发言，我却根本没听到她在说什么。

奇怪的是她和我却有几分神似，略微带忧郁的眼神，低眉垂目、若有所思的神态。

我茫然看着噪杂的会场，不知所措。

宣传干事工作，想想也简单，写个文稿，编制个板报之类，我想还是能胜任。

但我分明从她的眼光里，看到她对这份工作的期盼。我的上岗，意味她的离开。

我又一次退缩了。悄悄地离开了会场。

我被暂时留在“生产自救”车间，经纬加工场，担任统计兼出纳。

所谓的“生产自救”，配套喷水织机经纬线捻丝的前道工序设备机器还在，暂时能承接些经纬线来料加工业务。

处境却可想而知。

　　

二00一年三月，经人介绍，离开“经纬”，去小公司任职出纳。

在以后的十几年里，虽然前后更换几家私企，但都一直从事财务工作，直至“正式退休”。

年华似水，岁月无声。

回忆二十五年前从下岗到再就业的经历，刻骨铭心。

　　

面对大海，你只是水珠一滴。

汹涌的浪潮，你做的只有顺势而为。

以一滴水的平静，面对波澜不惊的人生。

2005年7月制作

配图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