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树木寄情

陶知（金秋）

前些时去了一趟深圳仙湖植物园，那满目的绿植又激起了我写岭南树木的旧愿。每天上下班路经的那条林荫道，与其相伴了一年又一年。心里想，还是写写它们吧！

——题记

生活在岭南多年，一直想写这里的花草树木，却总因学识浅陋而踟蹰，怕拙笔写不出它们万分之一的灵秀；又苦于了解的太少，羞于动笔。

每天辰光里最为诗意的是上班路那段林荫道，车轮碾过满地如碎金般的斑驳树影，整个心情便轻盈欢快起来。无数次都想停驻脚步在那里，看看绿植树木，与它们亲近。

也曾在广州老城的浓荫下彳亍，在深南大道的绿廊间漫步，在松山湖的碧道上徜徉，可是最让我魂牵的，仍是上班路上那一公里多长的林中小道。

那树根深处的一抹泥土芬芳，那树荫下的细碎温柔时光，还有绿荫里的鸟儿，在记忆深处总能清晰可见。

这是条东西向的柏油支路，是地域条件造就的一弯幽僻之处。南侧林道树外蜿蜒着水沟湿地与串珠似的水塘，边缘是自然生长的乔灌木，枝叶漫过塘岸，把远处工业区的轮廓揉成碎影。北侧是四十多米宽的林带，如一道绿色屏障，把百米外鳞次栉比的高楼隔在树林之外。

亚热带的树木层层叠叠，在阳光下织就了独有的密荫。高挺的秋枫撑起伞盖，垂叶榕的气根如帘幕，低矮的米仔兰丛间，还有枝头垂落的藤蔓……阳光正与蕨类植物玩捉迷藏。林木有高、中、矮多层，有直、曲、柔多种树形，基本涵盖广东大部分常绿树种，形成多样植物群。路的两侧树木蓊蓊郁郁，将一条马路重重围住，连天空也遮得严实。

过年前后，老家还是寒冬，从此经过时，在绿树间便能遇见几株“黄花风铃木”盛开了，满树黄灿灿的。间隔不远处，又有“大腹木棉”，桃花般娇艳，走近时，一起并开的还有“美丽异木棉”，开得仿佛少女的脸颊般娇羞动人。过些时日，又会在尽头拐弯处，忽见“刺桐树”爆开一树火焰，惊心动魄，让人顿生唐人“海榴花发似红妆”的激昂。

到了夏季鸟儿最活跃，入得其中先闻鸟声。打小就喜欢鸟，自然可以辨识多种鸟叫。林中的鸟鸣是分声部的，白头翁“啾啾、啾啾”叫声频繁，清脆明亮，是短促的节奏；暗绿绣眼鸟是细柔的“滴滴、滴滴”叫声，像小铃铛声，清脆悦耳；红耳鹎叫声响亮，带有金属质感；属画眉的叫声最好听，婉转多变，空灵悠扬，音色丰富。且生得好看，眼圈白色向后延伸成眉纹。还有大山雀、黑领椋鸟等自不用说。想必这些鸟儿的鸣叫多与求偶、标记领地，或群体交流相关。鸟鸣是林荫道的和弦——这原是树木养在枝叶间的精灵，鸟鸣更丈量着树林的幽深。

唯有那草蝉的长吟，略显单调嘈杂，最不喜欢沉静的绿意中夏日的蝉躁。

树木自然有序地间种生长。水崖边鸡蛋花、三角梅与红花羊蹄甲错落地开；小叶榄仁与小叶榕撑起了巨伞，大榕树、香樟树遮天蔽日；鸡冠刺桐、桃金娘都蜷缩在这些树木之下生长。最惹眼的还是南洋楹——它通直的枝干直蹿树层的第一级，让阳光漏下碎金般的光斑。

南洋楹在这里占有重要地位。它是阳性树种，不耐阴，喜暖热、多雨气候和肥沃湿润土壤。河岸悬崖处生长最多，枝干通直，树冠呈广伞形。南洋楹因其树形优美，遮荫效果好，常被用作庭园树和行道树，其木材坚硬耐用。喜欢它旺盛地向上生长，能长到五十米以上，总能在林木中独立于众木之首。想必原是为与阳光、与风雨对话，丈量着时光。你可知，这么高大挺拔的树种，却能于枝头开出柔美的花，圆锥花序，花初开时白色，后转为淡黄色，从春末绵延到夏初。如同我们崇敬的人，伟岸之中有柔情。

待骤雨初霁时，整片林子里都浮动着草木清苦的芬芳。晨霭漫林梢，林岚氤氲——有薄薄的青雾浮在林木之间。

朝阳泛着淡淡的橘色，斜照着，从枝叶缝隙透下，林木间隙透进万千光束。树林里的水汽，能在光照里看见七彩。翠绿的叶片泛着光，叶尖上的水珠欲滴，折射得光芒四射。有几株老树皴裂的树皮如嶙峋的崖壁，有细细的褐色的茎，匍匐着节节攀升，没有寻常藤蔓的触须，只是羞怯蜷缩的茎和树干皮髓中蜿蜒的根系，所到之处茎上生出密密的翡翠般的细小绿叶，在那里沉淀着年复一年的光阴。伴随从春到夏被雨水浸泡，在灰褐色的树枝丫湿润处与苔痕做邻居。所有这些，令人怜惜——那不得承九天的风，汲星河的水，揽碧落的月，才生得这么灵巧有生命的绿植。脚踏实地，步步坚定，活出了自己的高度，这里孕育着无限的生命诗学！

白日里的林荫道是绿意织就的诗行，而夜色中的它却藏着另一番神秘。早些年路没这么好，也没有路灯，晚上步行绝少有人从这里过。一个深秋的凌晨，我独自经过一次，阴森的林中沙沙沙响，像是风雨声，又像是有人向我走来。突然一声夜莺叫，感觉是在叫人的名字。老人说：夜行倘有陌生的声音叫你的名字，你万不可答应，也不能朝声音传来的地方看。这自是编来吓人的，可身临其境，也少不了有些毛骨悚然。

自从开车上班，再未停留过。这里路灯也是稀疏昏黄，想必对于树上夜宿的鸟儿恰到好处，是光与影和谐的色调，正是树林里鸟儿、昆虫歇息的时候。不过，或有什么夜行的东西，它们的世界就未可知了。

此时也可以寻到细微处的惊异，轻柔的路灯强照处透视叶绿，从叶缝洒下的光温暖氤氲，也还煞是漂亮，别有一番静谧之美。在心里品味着、想着又让我惦起老家的月夜——小时候小伙伴们总是在夏天朗月夜坐在树下乘凉，夜风吹着，摇动的树荫迷离着细碎的月光，池塘里是月光反射的鱼鳞光。挨着个儿讲故事，沉浸在夏夜中，大人叫了数次也不想回去。

每当春花谢尽，夏日繁盛的树木，浓密的绿树，枝叶交错，在阳光下织成了阴凉。树叶舒展如碧色油伞，给经此的人撑起了一片清凉与庇护。它们多像形形色色的人群，在各自完成自己的使命。

间杂多种形态各异的树木，繁茂的夏树正用层层绿荫告诉我们，夏天的生机藏在满目的绿意里，藏着亚热带植被的葱郁树魄叶魂。

夏日的诗意，早被诗人写进了诗行。文同笔下是：“夏树始繁密，条缕方且柔，左右覆吾庐，合如张碧油。”高骈说：“绿树荫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秦观写下：“芳菲歇去何须恨，夏木阴阴正可人。”古人都把诗句系在了树的枝头。这些诗词里的夏天树木，或是带来清凉，或是象征生机，或是给人庇护，成为了夏日诗意风景。让我们透过千年时光，仍能领略到那种文字里的繁茂与美好。

诗词只是字排列成行，却能在平仄处触到千年未散的月光。草木，叶脉里藏着屈子的兰草与陶潜的菊影；江海，浪涛中翻涌着李杜的酒魄与苏轼的舟楫——既见往昔，又映照当下。诗里的天地从无边界，能在半阙残雪里读尽人生的留白，甚至让寻常的陌巷灯影都成为银河。让天地万物都成为心魂的注脚，以笔为舟，载着古今万象，永恒的星图。

多少名家学者以笔成文、以文叙事、以事述怀、以怀寄情，成就了无数文学艺术佳作。“山水之间有清契，林亭以外无世情。”让我们一起在山水中阅读，在夏日诗文里徜徉……

我不会写诗歌。只能用拙文记录接触的人，见过的树……聊以抒怀。

就着此时的雅兴，我也以拙笔作首树木诗歌，献给我热爱的树木和此时阅读此文的您：

从疏枝横斜，

到浓荫如盖，

是时光挥毫写下的成长诗行，

是自然以叶为墨绘就的生命画卷。

树影婆娑，

季节在枝叶间完成温柔的更迭，

风掠过，叶片轻摇。

每一帧皆是时光赠予的诗页，

写满生命拔节的奇妙旅程，

让人沉醉于这绿意清欢。

在枝头的轮回里，

我窥见时光最温柔的褶皱

——那是永恒与瞬间的交织。

从疏枝横斜到浓荫如盖，这条林荫道早成了我与自然对话的密语本。当南洋楹在风雨中拔节，当鸟儿以叫声划分领地，当苔痕在树皮上沉淀光阴——这哪里只是树木的生长？分明是自然写下的生态诗篇。愿这样的诗行永不褪色，愿我们都能读懂草木年轮里藏着的，人与万物共生的密码。

当我们在树影下驻足，何尝不是在阅读自然的手稿。愿这里的风景永远存存在，人与自然重建一种新的主客冥合——让人的呼吸与树的年轮同频，让鸟的鸣叫与风的低吟交织，让每一片叶的脉络都成为连接万物的经络，让人与人、人与万物，以及万物之间，形成混沌而深邃的统一体。最终，在混沌中孕育出深邃而和谐的生命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