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相七叠

路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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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路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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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闹市藏幽**

市井喧阗沸似汤，鳞腥蔬翠染晨光。

青檐暗角藏禅寂，闹里寻幽一炷香。

尘扑面，念如霜，色空谁解此中藏？

且看七日风烟过，七相纷纭叩净窗。

江南的早市，是浮世绘最浓墨重彩的一角。青石板沁着隔夜的凉意，又被滚烫的吆喝、鱼腥、菜汁、汗气蒸腾得氤氲一片。鼎沸人声如无形的潮，拍打着狭窄巷弄的每一寸砖墙。

就在这片喧嚣腹地，一扇不起眼的木扉虚掩，隔开了红尘滚滚——此乃我蜗居的禅室。窗棂正对着活色生香的市集，每日天光未破晓，那市声便如决堤之水，汹涌灌入斗室，直至暮色四合，方如潮汐般缓缓退去。我于此静观，色相纷纭，恰是参悟“空性”最鲜活的坛场。

**周一·鱼贩阿香：执秤之缚**

晨曦初染鱼鳞，阿香已立在摊前。湿漉漉的双手沾满银鳞与水渍，在熹微中闪烁不定，宛如无数散落的无明碎片。她带着一身浓烈的生鲜气息闯入，眉间锁着沉重的秤砣：

“师父啊，这秤杆子高高低低，人心也跟着七上八下！收鱼时怕贵了蚀本，卖鱼时又忧贱了亏心。日子就像这滑不溜手的活鱼，越是用力攥紧，它溜得越快，徒留一手腥湿空茫！”

我凝视她案板上犹自翕张的鱼鳃，轻声道：“阿香，你看这鳞光跃动，鲜活触手可及。然此‘鲜’味，是鱼身本具之实相，抑或是买卖双方心念交汇刹那，共同编织的幻影？”

我指向她紧绷的肩颈，“《金刚经》有深义：‘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你执着的盈亏之念，恰似那不可得的三心，悬于虚妄秤杆之上。鱼之价值本无自性，随缘生灭。真正压得你喘不过气的，非是那秤砣斤两，而是心头对‘得’与‘失’坚固不化的计量执念啊。若能观这秤杆高低如观浮云聚散，心湖自当澄澈无波。”

阿香闻言，目光怔忡落于指尖。一滴冰凉的水珠自指缝滑落，“嗒”地一声轻响，坠在青砖地上，碎成无形。那声音，似是她心弦上某处紧缚，悄然松脱的回响。

**周二·绣娘素云：心丝缠缚**

素云携着未竟的绣绷前来，指尖缠绕着七彩丝线，眼神却似被无形蛛网困住的蝶：

“师父，这针线穿梭，本应是怡情养性。可近日订单催逼，心绪如麻。越是急于理清，这丝线越是纠缠不清，千头万绪，竟似勒进了肉里，连梦中都是乱麻一团！”

我目光落于她绷架上那朵含苞的莲花，丝线细密盘桓，光影流转。“素云，且看这千丝万缕，” 我声音平和，“每一根丝线都清晰独立，可一旦经纬交织，幻化出这朵莲花，那原本分明的丝线，此刻安在？又归于何处？”

我稍顿，待她凝视绣品，“《心经》开示：‘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你心中所纠缠的，真是这手中的丝线么？抑或是那朵尚未成型的‘莲花’幻影？它究竟存于丝线之上，还是悬在你焦灼不安的念想之中？念念执着于‘完成’，如蚕作茧，层层自缚。须知莲花之成，不在丝线之紧，而在心手之松。”

素云垂首，指尖无意识地抚过细密的针脚。那紧蹙的眉峰，竟如春日冻土遭遇暖阳，一丝丝、一缕缕，无声无息地舒展融化开来。

**周三·歌女玉簟：镜花水月**

夜色深沉，玉簟裹着一身脂粉幽香飘然而至，眼底的落寞在灯下格外分明：

“师父，台上管弦急，台下彩声喧，千人目光如炬，照得我似真似幻。可一旦铅华洗尽，铜镜里只剩一张苍白倦容。这皮囊，是渡我的宝筏？还是缚我的枷锁？光彩愈盛，散场后的虚空愈是蚀骨。”

我未答，只缓步至佛龛前，端起那杯供奉的清水，置于她面前。

清水无波，映出她精心描画的容颜。“玉簟，你观此水，” 我道，“它能映照万物形影，花鸟楼台，妍媸美丑，无所不包。然水自身，可有固定不变的形态？有固定的美丑之分？《心经》真言：‘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你所敷脂粉、所展歌喉、所得赞誉，乃至镜中容颜，与此水中倒影何异？皆是因缘和合、刹那生灭之相。世人喝彩，所赞是那水中幻影的‘色’，还是水本身澄澈无染的‘空’？执着镜中花，徒惹水底愁。”

玉簟默然良久，指尖下意识地抚过自己细腻却疲惫的脸颊。一点胭脂沾在指腹，她凝望着佛前那杯纹丝不动、却涵容万象的清水，眼波深处，似有涟漪轻荡，又缓缓归于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周四·寡妇周氏：逝水之痕**

周氏一身素缟，面容枯槁如深秋残荷，手中紧攥着未曾燃尽的纸钱，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师父，十年寒暑，坟头草青了又黄，黄了又青。可他在我梦中，面目却一年模糊过一年……这刻骨的念想，究竟是我不肯放手？还是他……终究未曾远离？”

我引她至窗边。檐角雨水滴落，在石阶上凿出浅浅水窝，前水方灭，后水已至。

“周娘子，” 我声音低沉如檐下水声，“你看这滴水。前一滴与后一滴，形态相似，位置相近，它们可是同一滴水？昨日之你，今日立于此处的你，还是同一人否？昨日之他，今日又在何处？” 我指向那连绵不绝的水痕，“《中论》有偈，直指实相：‘诸法不自生，亦不从他生，不共不无因，是故知无生。’你所执着不舍的‘他’，其形骸早随因缘散尽，如这檐滴，前水非后水。你所紧紧攥住的，不过是心湖深处，因‘爱别离’之苦而激荡起的一圈圈‘自我’执取的涟漪。涟漪虽美，终非月影；执念虽深，究属空花。”

周氏攥着纸钱的手剧烈颤抖起来。她望向窗外绵延不绝的雨脚，那枯槁的身影在昏暗中凝固良久。终于，一滴清泪无声滑落，混入檐下无尽的雨水中。仿佛心湖中那块冻结了十年的坚冰，被这洞彻的佛理之暖，悄然融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周五·蒙童之母：青果之圆**

妇人牵着总角小儿，满面焦灼如盛夏灼人的日头：

“师父！邻家稚子已能诵诗书、通算数，伶俐可人。再看我这孩儿，懵懂浑沌，如未熟青果！眼看时光飞逝，我心如火燎，夜不能寐，深恐误了他一生前程！”

我俯身，自供果盘中拈起一枚青涩的小果，放入懵懂孩童温热的掌心。又取一枚饱满熟透的红果，置于洁净的案几之上。

“夫人，” 我温言道，“请看这两果。青者生涩坚硬，红者香甜馥郁。试问，哪个更接近‘果’之本然实性？” 孩童好奇地紧握着青果，浑然不知母亲之忧。我转向妇人：“《维摩诘经》有妙喻：‘随其心净，则佛土净。’孩童眼中，世界澄澈如朝露，尚无‘智’与‘愚’、‘快’与‘慢’的分别高下。你心中那杆名为‘焦虑’的秤，急切地称量着露珠的形状大小，可曾称量过每一颗露珠本身那圆满无缺、晶莹剔透的‘当下’？强求青果立变红熟，犹如拔苗助长，伤其本根。须知，瓜熟蒂落，各有其时。”

妇人怔怔地望着儿子。孩子仰起小脸，纯净无邪的眼眸映着窗外天光，仿佛两颗未被尘染的星辰。妇人脸上紧绷如弓弦的焦虑线条，在孩子这天然“空性”的映照下，不知不觉地、彻底地松弛了下来。

**周六·青楼女如烟：舟筏之净**

夜色浓稠如墨，如烟悄然而至，幽香裹挟着风尘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怯意：

“师父……都说我这身子是‘不洁’之业，造作无边罪孽，来日必堕无间苦海……每每思及，如坠冰窟，万念俱灰。果真……如此无救么？”

我未置可否，示意她看向佛龛旁供着的一枝梅。昔日繁花已落尽，徒留虬枝疏影，半枯半荣，在昏黄灯下别具风骨。

“如烟，你看此梅，” 我声音平静，“花开满枝时，世人赞其‘洁净’高洁；如今花落枝枯，便有人谓之‘衰败’‘不祥’。然此枝本身，可曾有半分‘净’或‘秽’的意念附着？”

我目光澄澈地看向她，“《六祖坛经》直指心源：‘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具色身，不过暂借的舟筏，承载业力，漂泊于生死之海。舟行水上，水自澄净，何曾因舟的材质、航迹而改变其清净本性？所谓净秽，不过是世人依凭自己的好恶、道德、分别心，强加于舟筏之上的虚妄标签。执着此身为‘不洁’，犹如执着枯梅为‘不祥’，皆是心念妄动，自缠自缚。业力如风，吹动舟筏，然驾驭此舟、认清航道、终达彼岸的，唯在‘觉性’一念。”

如烟的目光久久凝注于佛前那枝枯梅。昏暗中，那虬劲的线条仿佛蕴藏着无声的力量。她迟疑着伸出手指，终未触碰佛龛，只指尖轻轻掠过桌面，沾染了微不可察的一缕香灰。那点灰烬在灯下闪着幽微的光，仿佛是她心头沉重的“秽”执，被悄然拂去了一层。

**周日·阅世老妇：百味道场**

七日流转，晨露未晞。最后踏着清冽晓风而来的，是那位常坐巷口石阶、看尽世情流转的老妇。

她眯着阅尽沧桑的眼，目光扫过我简朴的案头——那里竟无声堆叠着这一周来访者悄然留下的痕迹：阿香放下的两条裹着新鲜水草的小银鱼，素云留下的一方素绢，上绣一朵未点睛的莲；玉簟的半盒残脂，色如落日；周氏的一叠未曾点燃、微微泛黄的纸钱；妇人留下的几枚犹带晨露的青果；甚至如烟留下的一支褪色却依旧精致的绒花……市井百味，众生悲欣，奇异地、和谐地共处一隅，与袅袅佛香交织缠绕。

老妇眼中漾着洞悉世情的笑意，带着一丝狡黠的考较，指向案头这琳琅满目的“供奉”：“师父啊，您说说，这鱼腥、脂粉、纸灰、生果气、女儿花……杂陈于庄严佛前，以何物供养，最为殊胜？最契佛心？”

恰此时，一阵温软的南风穿堂而过，拂动低垂的经幡，也将窗外鼎沸的市声——卖菜的吆喝、讨价还价的喧嚷、孩童的嬉笑、车马的辚辚——清晰地送入斗室，与案前的静谧香篆形成奇妙的交响。

我微微一笑，指尖先轻点案上诸物，复又悠然指向窗外那片活色生香、蒸腾不息的烟火人间：“老人家，您且细听、细观。这案头的鱼腥脂粉，这窗外的鼎沸人声，这室内的袅袅香烟，乃至您我相对之言……彼此之间，可有本质的分别？何者更近真佛？何者更远菩提？”

我声音沉静而有力，“《华严经》有海印三昧之境：‘心如工画师，能画诸世间。五蕴悉从生，无法而不造。’心光朗照之处，这市井百态、红尘万相，哪一处不是‘空性’中随缘显现的庄严道场？哪一物、哪一声不是‘色相’里包裹、传递的微妙法音？所谓供养，非是外物之贵贱香臭，而是以此‘照见五蕴皆空’的般若慧眼，于这喧嚷纷纭的‘色’中，彻见那如如不动、涵容万有的‘空’！百味杂陈，正是法味无穷；万籁交响，无非般若梵音。”

老妇闻言，眼中精光乍现，继而豁然开怀，拊掌大笑。那笑声清越爽朗，如碎玉投盘，竟奇异地盖过了窗外喧嚣的市声。她不再言语，含笑转身，步履轻快地步入门外那片阳光初透、活色生香、喧嚷不息的滚滚红尘，背影与那人间烟火浑然一体。

**跋·空色回响**

七日风烟收眼底，色空叠影重重。

菜根香混梵香浓。

秤杆量世相，丝线缚心笼。

脂粉镜花原是幻，檐滴不驻前踪。

青果未熟自圆融。

枯梅参净秽，闹市即禅宫！

笑指人间烟火处，声声色色空空。

**余韵：**

禅室复归宁静。唯有案头那一炷线香，青烟依旧袅袅，于虚空中蜿蜒盘旋，似有无形妙笔，书写着世人难解的真言。

阿香的鱼、素云的帕、玉簟的脂、周氏的纸、妇人的果、如烟的花……这些凝结着尘世悲欢的“色相”，默然陈列于佛前，与香炉中升腾的“空”烟默然相对。

窗外市声如恒河之水，喧腾不息，涌入斗室，又仿佛自这斗室中流淌而出。

原来“色”的喧嚣与“空”的寂静，并非楚河汉界。它们如同水与波，本是一体之两面。

所谓开示，并非拂去尘埃另觅净土，而是使人洞明——那万千跃动、看似坚固的色相之下，涌动的不过是同一片无始无终、无形无相、不垢不净、不增不减的澄明空性。

这红尘万丈，烟火人间，正是最广大的道场。众生各执色相一端，或沉溺，或逃避。而佛陀的智慧，如清风明月，无声垂照。在空与色交融的寂静深处，涵容着、映现着世间一切喧嚣的回响与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