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的“夫妻肺片”

龙的传人

成都的“夫妻肺片”

初次听闻“夫妻肺片”的人，多半要被那名字吓一跳，仿佛那盘中盛着的是活人脏腑似的。然而那肺片，其实并非人的肺，亦非牛肺——却是牛杂碎。牛心、牛舌、牛头皮、牛肚、牛肉等，切得薄如蝉翼，摊开在竹簸箕里，堆得如同小山，在灯光下闪耀着新鲜的光泽，等待着被选中。

“夫妻肺片”名字里所蕴含的夫妻二字，倒是实在的。此菜初名“夫妻废片”，乃成都郭朝华、张田正夫妇创制于民国年间。彼时贫穷人家买不起整块牛肉，这对夫妇便搜罗起屠户弃置的牛杂废料，以巧手卤制，精心调味，摆摊叫卖。薄薄几文钱，便可尝得几片荤腥，何等精明而实惠的盘算！此菜不仅以滋味为生民所爱，更于“废”字中显露着平民百姓对于生活原料的珍惜，也蕴藏着化废为宝的智慧。

那夫妻二人，男人调拌味道，女人则手持刀，切着各种肉片，动作麻利如流水。男人将油亮红艳的辣油浇淋在堆叠的肉片上，又撒上花椒粉，再点上几滴香油，最后撒上切得细碎的花生米与香菜末。女人切好肉片后，便立于男人身后，看着男人在碗里上下翻动，拌料均匀。彼此配合，相视一笑，食物于他们手中，仿佛化为了一座安稳小国的根基，虽微小却扎实。

食客们常围在摊前，目光凝神于那红油中颤巍巍的肉片，香气扑鼻而来，大家不禁纷纷吞咽口水。及至一盘端来，红油在碗里晃动，薄薄的牛杂片在油光中若隐若现，花椒的香气在空气中游走，引得人鼻翼翕张。夹起一片送入口中，先是红油的香滑温柔包裹了舌尖，紧接着花椒的麻意如无数细针，在舌面刺刺地跳舞起来，辣意则如同在舌根处点燃了一丛火苗，一路烧至喉头。麻、辣、香三味交织，你争我抢，最后却只余下奇妙的和谐余韵，在口中回旋不绝。此等滋味，在喉咙深处留下久久的烙印，仿佛烙印着那对夫妻在艰难年月里，以微末之料点石成金的倔强手腕。

后来“废片”终因名字不雅而改称“肺片”，再冠以“夫妻”二字，此名便成了成都街头巷尾的招牌。如今，夫妻肺片早已登堂入室，成为川菜中的名品。但当我坐在窗明几净的店堂中，用筷子夹起一片纤薄透亮的牛肉，总不免想起最初市井间那对夫妻沾着油星的围裙——那围裙之下，原是贫寒人百炼钢成绕指柔的坚韧；而盘中红油晶亮的肉片，则如一面明镜，映照出市井生存者如何将生活粗粝的边角，烹煮成令整个城市舌尖难舍的滋味。

原来“肺片”无肺，却是长街深巷里无数平凡夫妻的呼吸；这滋味里的辣麻亦非寻常，它早已化作了市井烟火中，万千坚韧生命吞吐世间的气韵——人们尝着辣，嚼着麻，咽下的正是这座城市在烟火深处磨砺出的魂魄，一种将苦涩熬炼成甘香的生存之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