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

玉鹿生花

<p class="ql-block"> 1983年的春天,琳站在自家别墅的阳台上,望着院子里盛开的杜鹃花,手里紧攥着那封被父亲撕碎又粘好的信。信纸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股倔强劲儿:"琳,我知道我穷,但我发誓会用一辈子对你好。——雄"</p><p class="ql-block">"你疯了?那个穷小子连间像样的房子都没有!"父亲愤怒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p><p class="ql-block">琳把信小心地折好,放进贴身的衣兜里。第二天清晨,她只带了一个小包袱,里面装着几件换洗衣物和母亲偷偷塞给她的金镯子,踏出了家门。</p><p class="ql-block">雄的"房子"是城郊一间十平米的出租屋,墙皮剥落,下雨天会漏雨。但那天晚上,当他们挤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木床上时,琳觉得这是世界上最温暖的地方。雄粗糙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抚过她的脸颊,像是怕碰碎了什么珍宝。</p><p class="ql-block">"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他在她耳边轻声说,呼吸喷在她的颈窝,痒痒的。</p><p class="ql-block">琳笑了,翻身抱住他:"有你在就够了。"</p><p class="ql-block">第一年的冬天特别难熬。出租屋没有暖气,寒风从窗缝里钻进来,琳把所有的衣服都盖在被子上,两人还是冻得发抖。雄每天天不亮就去工地干活,回来时满身泥灰,手指冻得开裂。琳用针线给他缝手套,不小心扎破了手指,血珠冒出来,她赶紧舔掉,怕弄脏了布料。</p><p class="ql-block">1985年,儿子小辉出生了。琳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看着皱巴巴的小婴儿,眼泪止不住地流。雄蹲在床边,握着她的手,眼睛红红的:"辛苦你了。"</p><p class="ql-block">住院费花光了他们所有的积蓄。出院那天,雄借了辆三轮车,铺上家里最厚的被子,小心翼翼地把琳和孩子抱上去。路过百货商店时,琳看见橱窗里漂亮的婴儿车,标价相当于雄两个月的工资。她移开视线,轻轻拍着怀里的小辉:"爸爸以后给你买更好的。"</p><p class="ql-block">小辉三个月大时发了高烧,夜里哭闹不止。琳抱着孩子在屋里来回走,唱了一遍又一遍的摇篮曲。雄凌晨三点骑车去敲诊所的门,求医生出诊。医生来时天已微亮,诊断是肺炎,需要打针吃药。</p><p class="ql-block">"多少钱?"雄问,声音干涩。</p><p class="ql-block">医生报了个数,雄的脸色变了变。等医生走后,琳从枕头下摸出那个金镯子——母亲给她的唯一嫁妆。</p><p class="ql-block">"拿去当了吧。"她说。</p><p class="ql-block">雄不肯接:"这是你妈给你的..."</p><p class="ql-block">"孩子更重要。"琳把镯子塞进他手里,转身去哄哭累了的小辉。她没让雄看见自己的眼泪。</p><p class="ql-block">日子像拉紧的橡皮筋,绷得人喘不过气。雄开始同时打三份工,白天在工地,晚上去码头卸货,周末帮人修水电。琳在家带孩子,接了些缝补的活计,常常做到深夜。他们像两匹负重的马,拖着生活的车艰难前行,连交谈都变得奢侈。</p><p class="ql-block">有一次,雄半夜回来,发现琳趴在缝纫机上睡着了,手指上缠着胶布,旁边堆着成山的衣服。他轻轻抱起她,琳惊醒过来,下意识地说:"我还没做完..."</p><p class="ql-block">雄把她放到床上,盖好被子:"睡吧,明天再做。"</p><p class="ql-block">琳抓住他的袖子:"你也睡吧,明天还要上工。"</p><p class="ql-block">雄摇摇头:"我再做会儿。"他拿起针线,笨拙地缝起来,针脚歪歪扭扭,但琳觉得那是世界上最美的纹路。</p><p class="ql-block">1990年,他们终于攒够钱开了间小杂货店。店面不大,但胜在地段好,靠近学校和菜市场。琳负责看店,雄继续在外面跑运输,顺便给店里进货。生活渐渐有了起色,他们搬进了两室一厅的公寓,买了台二手电视机,小辉有了自己的小床和书包。</p><p class="ql-block">"妈,我想学钢琴。"有一天,七岁的小辉从同学家回来,兴奋地说。</p><p class="ql-block">琳正在清点货物,闻言手顿了一下。钢琴课的费用不菲,但看着儿子期待的眼神,她说:"好,妈妈想办法。"</p><p class="ql-block">那天晚上,她和雄商量这事。雄皱着眉头算了笔账:"现在店里刚有起色,要不等等?"</p><p class="ql-block">"孩子喜欢就让他学吧,"琳轻声说,"我们小时候没条件,现在能给的尽量给。"</p><p class="ql-block">雄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行,我去多接几趟活。"</p><p class="ql-block">琳伸手握住他的手:"别太累着。"</p><p class="ql-block">雄反握住她的手,两人相视一笑。那一刻,琳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在月光下对她发誓的年轻人。</p><p class="ql-block">然而,随着经济状况的改善,某些东西却在悄然变质。先是雄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后来干脆开始在外过夜。问起来,总是"陪客户""应酬""太晚了就在朋友那睡了"。琳不再多问,只是默默地热着晚饭,等着门响。</p><p class="ql-block">1995年春天,他们买了第一辆摩托车。雄兴奋地载着琳在城里兜风,风吹起琳的长发,她不由自主地抱紧了雄的腰,恍惚间像是回到了十年前。那天晚上,雄难得早早回家,还带了一束花。</p><p class="ql-block">"今天什么日子?"琳惊讶地问。</p><p class="ql-block">雄笑着摇头:"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就是想买了。"</p><p class="ql-block">琳把花插进花瓶,心里泛起久违的暖意。但这样的时刻越来越少,大多数时候,雄回家只是吃饭睡觉,和琳的交流仅限于"饭好了""衣服洗了"这样的事务性对话。</p><p class="ql-block">小辉上初中后住校了,家里更加冷清。琳常常一个人坐在电视机前,看着无聊的节目直到深夜。有时候雄回来,两人相对无言,各自洗漱睡觉,像两个合租的陌生人。</p><p class="ql-block">1998年的一个雨夜,琳在整理雄的衣物时,发现他衬衫领口上有一个模糊的口红印。粉色的,不是她用的颜色。琳拿着衬衫站在衣柜前,雨水敲打着窗户,像是无数细小的嘲笑。</p><p class="ql-block">她想起十五年前,雄在工地干活受伤,她背着他走了两里地去诊所。那时他伏在她背上,血浸透了她的衣服,却还在说:"放我下来,你别累着。"</p><p class="ql-block">琳慢慢把衬衫挂回衣柜,轻轻关上门。那晚她躺在床的一侧,听着雄的鼾声,眼泪无声地流进枕头里。</p><p class="ql-block">第二天早晨,雄起床时,发现早餐已经摆在桌上,琳不在家。他吃完出门,看见琳坐在门前的石凳上,望着远处的山。</p><p class="ql-block">"怎么了?"他问,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p><p class="ql-block">琳转过头,阳光照在她眼角的细纹上:"雄,你还记得我们结婚时你说过什么吗?"</p><p class="ql-block">雄愣了一下,眉头皱起:"大清早的说这个干嘛?我上班要迟到了。"</p><p class="ql-block">"你说会用一辈子对我好。"琳平静地说,目光直视着他。</p><p class="ql-block">雄的表情僵住了,他移开视线,摸出烟点上:"陈年旧事提它干嘛。我现在不也在养家吗?"</p><p class="ql-block">"是啊,你在养家。"琳轻声重复,站起身拍了拍衣服,"去吧,别迟到了。"</p><p class="ql-block">雄如释重负地快步离开,没有回头。琳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在巷子拐角。她回到屋里,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旧皮箱,开始收拾自己的衣物。</p><p class="ql-block">收拾到一半时,她停住了。箱子里有一张泛黄的照片,是他们结婚那天在出租屋门口拍的。照片上的年轻人笑得那么灿烂,眼里满是对未来的期待。琳的手指轻轻抚过那张年轻的脸,泪水模糊了视线。</p><p class="ql-block">她擦干眼泪,把照片放回箱子最底层,然后继续收拾。但这次,她只拿走了几件自己的衣服,其余的又放了回去。箱子被重新推回床底,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p><p class="ql-block">那天晚上,雄回来得比平时早。他进门时,琳正在厨房做饭。他站在厨房门口,欲言又止。</p><p class="ql-block">"饭马上好。"琳头也不回地说。</p><p class="ql-block">雄清了清嗓子:"今天...我请了假,明天我们去趟民政局吧。"</p><p class="ql-block">琳的手顿了一下,然后继续翻炒锅里的菜:"好。"</p><p class="ql-block">菜上桌时,雄惊讶地发现都是他爱吃的。两人沉默地吃完饭,琳收拾碗筷,雄坐在沙发上抽烟。电视机开着,却没人看。</p><p class="ql-block">"为什么是明天?"洗碗时,琳突然问。</p><p class="ql-block">雄的烟灰掉在了地毯上:"什么?"</p><p class="ql-block">"为什么不是今天?为什么不是十年前?"琳的声音很轻,却像刀子一样锋利。</p><p class="ql-block">雄掐灭了烟,长长地叹了口气:"琳,我们都变了。"</p><p class="ql-block">"是啊,"琳擦干手,转过身看着他,"你变成了我不认识的人,而我...还是那个傻傻等你的琳。"</p><p class="ql-block">雄低下头,不再说话。琳走过他身边时,听见他轻声说:"对不起。"</p><p class="ql-block">琳没有停下脚步,径直走进了卧室。关上门,她靠着门慢慢滑坐在地上,抱紧了自己的膝盖。窗外,月亮悄悄躲进了云层,仿佛也不忍看这人间的悲欢离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