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书声朗朗是吾家</p><p class="ql-block"> 文/陈金瀚(翰林学士)</p><p class="ql-block"> 窗外，雨声如织，连绵不绝，我困在书店一隅，凝视着玻璃上水痕蜿蜒流淌，雨水悄然漫过字行，墨迹如受惊的鱼儿般晕染开来。一霎时，我仿佛被雨丝牵扯着，重返了幼年时父亲的书房。</p><p class="ql-block"> 儿时父亲的书房是我心中的神圣庙堂。书房临窗，窗外一棵老榆树浓荫如盖，筛下点点细碎的金光，在书页上跳荡不休。父亲常于窗下枯坐，眼镜每每滑落鼻尖，他微眯起眼，便像是从书页深处汲取着生命的养分。他时而低低吟哦，时而高声诵读，音调抑扬顿挫，飘荡在房间各处角落，像无形的线，牵引着我的好奇与神往。我每每蹑足潜踪溜进房中，却总被父亲察觉，他并不恼，只含笑唤我近前，将那古老的书页轻轻翻动。书页翻过时发出沙沙声，偶尔会蹦出几只蛀书的小虫，它们与书中沉静的文字相映成趣，竟成了我童年读书记忆里活泛的生命符号。</p><p class="ql-block"> 书房深处，樟木书箱静静伫立。箱中珍藏着许多线装古籍，父亲视若珍宝，常取出修补。他先将破损的书页平摊在桌面上，以毛笔蘸取薄如蝉翼的浆糊，轻轻点染在残缺处，随后小心翼翼贴上颜色相近的旧宣纸。每当他凝神屏息之时，仿佛指尖流淌的已非浆水，而是对祖先文脉的虔诚接续。我则屏息一旁，注视着父亲指尖下纸页重新愈合如初，其中竟夹着一枚枯干的叶脉书签，色泽深沉，脉络清晰依旧——它是时光凝固的标本，默默见证过多少伏案的身影？它无言地躺在书页间，却仿佛替我收藏了无数个春天，无数页书香浸染的时光。</p><p class="ql-block"> 书页间也常有前人批注留下，细密的蝇头小楷缀满纸页边缘，如无数灵魂在时光的幽谷中相互致意低语。那墨迹早已干透，却分明在纸隙间蒸腾起温热气息，仿佛字句之间传递的温热，已然无声地穿透了百年光阴——它们静卧于泛黄纸页，竟如开凿于时空中的幽邃隧道，让后世的灵魂得以探首窥见前人精神之灯烛。这小小一方书页，竟成了古今交汇的渡口。</p><p class="ql-block"> 雨声渐息，我抬头环顾这方现代书店，书架林立如深巷，静默无声。人们各自埋首于书页间，只闻得指尖轻拂纸张的窸窣声，仿佛无数细密心跳交织于这寂静的穹顶之下。我蓦然觉悟，书册的屋檐下，无论古今，皆是我们心灵安顿之家园。</p><p class="ql-block"> 每当此时，父亲书房里那些书页的翻动声、线装书修补时浆糊的微湿气息、甚至蛀书虫偶尔的窸窣，如潮水般奔涌而至，将我温柔包裹。书脊搭成的屋檐之下，翻页之声便是家的心跳：这声音乃世世代代灵魂低语之回响，于无声中构筑起一座广厦，以墨香为基，以字句为柱——无论行至何方，这纸页间的体温与脉搏，总能在我心上铺开归途。</p><p class="ql-block"> 曾记得父亲写过一幅四尺中堂《茅屋漫兴》：荷塘五亩深千尺，玉立亭亭满院花。迁客骚人频问姓，书声朗朗是吾家。</p><p class="ql-block"> 原来最香的安居，并非寄于砖瓦之稳，而是存在于书页翻动时灵魂共颤的朗朗书声里。</p><p class="ql-block">(2025年6月30日，写于长沙，湖南大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