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最后一垄地<br> 老父亲走了,带着对人生的眷恋,带着对子女的疼爱,带着对我老母亲的挂念,走了……<br> 氧气瓶在车后座发出轻微的嘶嘶声,像一条温顺的白蛇。父亲靠在座椅上,鼻子里插着透明的氧气管,眼睛却一直盯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田野。六月的阳光把庄稼晒得油亮,玉米已经一拃高了,花生田里也绿油油的。<br><br>" 看,这是谁家家的玉米,"父亲突然开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种得稀,干旱。"他的手指在车窗玻璃上轻轻敲打,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洗不掉的泥土色。住院一周,他瘦了许多,衣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露出嶙峋的锁骨。<br><br> 侄子小伟从后视镜里看了爷爷一眼:"爷,您就别操心别人的地了。"<br><br> 父亲没搭话,只是继续望着窗外。我知道他在数着经过的每一块田地,比较着谁家的庄稼长势好,谁家的地荒了。这个习惯他保持了一辈子,从二十多岁当生产队副队长时就养成了。<br><br> 车转过一个弯,远处出现了我们村的轮廓。父亲突然直起身子,氧气管被扯得绷直。"慢点开,"他对小伟说,"让我看看咱家的地。"<br><br> 小伟放慢车速。公路西边有我家七分二厘平地,这在山区是很难得的,老父亲干不了了,八十五岁的老母亲种上了花生,他挂念花生地里是不是长草了。远处山坡上,几块不规则的田地拼凑成一幅绿色的拼图。父亲眯起眼睛,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脸色涨得通红,嶙峋的脊背在咳嗽声中起伏。<br><br>" 花生该打药了。"喘过气来,父亲第一句话竟是这个。<br><br> 车停在老屋门前时,母亲看见我们下车,她慌慌张张地不知所措。<br><br> " 又去地里了?"父亲的声音陡然提高,氧气管随着他急促的呼吸颤动。<br><br> 母亲撇撇嘴:"就除了趟草......"<br><br> 我搀着父亲往屋里走,感觉到他的手臂在发抖。不知是因为生气还是虚弱。屋里的味道很熟悉:陈年的粮食味、药味,还有老木头散发出的淡淡霉味。父亲一进院子就想他的老烟,他说闻着很香,被我和小伟坚决制止了。<br><br> " 你现在吸氧呢,不能抽烟。"我说。<br><br> 父亲悻悻地,目光却落在了墙角那堆农具上。锄头、铁锨、镰刀,每一件都磨得发亮,木柄被手掌摩挲得油光水滑。这些工具跟了他大半辈子,比我们这些儿女陪伴他的时间还长。<br><br> 小伟把制氧机安装好,插上电源。机器发出低沉的嗡嗡声,很快就开始输送氧气。父亲像个好奇的孩子一样观察着这个新玩意儿,伸手摸了摸出气口。<br><br> " 这东西贵吧?"他问。<br> <br> " 您别管价钱,"小伟说,"能用就行。"<br><br> 父亲摇摇头,突然说:"够买多少袋化肥啊......"<br><br> 傍晚时分,父亲的精神似乎好了些。他坚持要坐在院子里,看着母亲喂鸡。夕阳给他的白发镀上一层金边,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柔和。我注意到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母亲的身影,眼神里有种我从未见过的东西。<br><br> "你娘这辈子,"他突然说,"不容易。"<br><br> 我愣住了。这是父亲第一次说这样的话。记忆中,他们总是争吵,为了一顿饭的咸淡,为了一件没洗干净的衣裳,甚至为了鸡该几点喂。此刻父亲却说出了这样的话,让我喉头发紧。<br> 三弟修东担心他,商量我把我父母接到他工作所在地寿光。6月22号,我请我叔家妹夫开车把父母送到寿光,我返回后在老家住了一晚,第二天去我淄博的工作单位填写退休表,在淄博又住了一夜,25号晚上返回深圳。<br> 眨眼之间,老人在寿光三弟家住了九天,七月一日早上突然接到三弟电话,说老父亲不大好,我和儿子从三弟安装的监控看到,六点二十分左右,老父亲从床上挪到坐便椅上,痛痛快快上了个大便,眼看着慢慢悠悠侧歪着低下了头……<br> 得知后,我儿子立刻查阅深圳到济南飞机,我和老婆、儿子立刻向老家赶。当日飞机票难买,儿子多方查找,终于买上了机票,飞机辗转到了福建武夷山机场,才飞回济南。<br> 其实,老父亲早就料到了这一天,两年前的一天,他把我叫到跟前说,“大的,今们你陪我去看看我们家的地。”语气很强硬,没有商量的余地。于是我用电动车带着老父亲,围着山把几乎所有的地转了个遍。他看到我一直拍摄视频,满意的点了点头。事后想想,原来这是向我交代后事,怕他走了后我们分不清哪里有地。<br> "这块地,"父亲指着其中一块地说,"种花生最好,但得轮作......"他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我边听着,突然意识到这不是普通的交代,而是父亲在移交他守护了一辈子的东西。<br>临去寿光三弟那里的早上,老母亲早早就去山上地里喂地瓜,还去了豆子地里拔草,<br>出乎意料,父亲没有发火,只是叹了口气:"倔了一辈子......"<br> 六月的田野散发着庄稼拔节的气息。巴掌大的花生颗,小雨过后玉米秆挺拔如士兵,地瓜藤蔓慢慢在地面上爬着。父亲的眼睛亮了起来,他指点着每一块地,告诉我们哪年这里收成最好,哪年闹过虫害。他的声音越来越弱,却坚持要把每一块地都看完。<br><br> 回家的路上,父亲坐在电动车上,轻声说:"地是庄稼人的根子啊......"<br> 在三弟那里的一天,老父亲突然对我老母亲说,我长病你照顾我这么好,我怎么报答你啊。这句话让老母亲重复了好几遍。<br> 听到老母叙述,我的眼泪又哗哗流了下来。我知道,老父母吵吵闹闹一辈子,一直就没消停,不知是正话还是反话。<br> 制氧机还在工作,但父亲已经不需要它了。他的面容平静,嘴角甚至带着一丝笑意,像是终于放下了所有的牵挂。三弟修东握着他粗糙的手,感觉手心里还沾着泥土,怎么擦也擦不掉。<br>过一段时间后,我要独自去趟地里。看看老父亲挂念的花生,看看他山上亲手栽植的杨树,看看他的玉米地,<br> 明天,地里的活还得继续,老母亲肯定会偷偷摸摸去地里拔草。 <br> 父亲走了,但他的地还在,他的庄稼还在生长。而我知道,只要地还在,父亲就从未真正离开。</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