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川不念旧【廿二】

阿念

<p class="ql-block">长生的手没了。摸到光秃秃的手臂,扭结的接口处,老妪落下泪来,这一定不是梦,我梦里的你总是全须全尾儿的,梦里我都舍不得你受一点儿伤,你是这世间最完美的长生,你是打匈奴最英勇的儿郎,那蛮夷之地的胡掳怎么能伤到你呢?!阿敷念念叨叨,似追忆,若询问,又如同喃喃自语。</p><p class="ql-block">长生不知怎么回答她,本来他就嘴拙,阿敷这几句话偏偏瞬间湿了他心底。对不起,阿敷,这些年,我不敢。三个字,阿敷便明白了所有。她当然知道这世上有一种人可以陪你共患难,不能陪你同富贵。如果自己的日子苦,长生不会嫌弃,可换成长生的日子苦,他便不会回来。给不了她富贵,他怎么可能还愿意让她受拖累。</p><p class="ql-block">他不回来,就已经是想给她自由。可是他不回来,仍然拖累了她,拖累了一辈子,一辈子孤苦。她气啊,怨啊,又心疼那自以为是的、善良的长生,熊人,你指望他能长多少脑子,能看开多少事情?</p><p class="ql-block">她眼泪流得缓慢,跟长生说,你早该回来的,我一直都在等你,再不回来,我就等不动了。长生明白她说的是死亡,长生也命不久矣,生死之际他终于明白自己的错处,他满心愧疚,上前抱住阿敷,人家老妪哭得安静,长生先是哭得隐忍,哭着哭着转而变成了嚎啕,一个六七十岁的老翁,哭得极其难听,阿敷,对不起,阿敷姐姐,阿生对不起你。阿敷虚弱的手拍拍长生的背,她轻易地原谅,生命的尾巴尖儿,她不舍得用最宝贵的时间怨恨自己最爱的阿生。阿生却用自以为正确的方式浪费了她最宝贵的,一辈子。青春如同水分从她的血肉中流逝,她干枯的手,斑驳的老人斑,皮包骨的固有着僵硬的手指,沿着长生的手臂向上摩索,小心翼翼地抚上阿生的面庞,犹如抚摸新生儿那般仔细:长生的胡茬儿有点儿乱,她顺手捋了捋,长生的嘴唇有点儿薄,长生的鼻子还算高挺,长生的眼睛,有点湿润的眼睛,她慢慢地帮他抹掉脸上的泪痕,隔着眼睑她摸到哭得有点发烫的眼珠,再往上是长长的硬硬的眉毛,宽阔的额头沟壑交错,似是记录了他俩近乎一生的别离,再往上,额间偏右,一道疤,这里应有个过一个致命伤……她猜测着阿生如何在惨烈的战争中生还,想象着如何被人斩去了双手,又如何在痛不欲生中活下去,哭瞎的眼睛里再次满蓄泪水,所剩无几的怨艾都化作对他的心疼。哎,女人啊,自古以来就是盲目如斯,爱是她的灵魂,她们却不知道优先爱自己。</p><p class="ql-block">她的手抚着阿生的脸庞,陌生又熟悉,她多想看见自己的心心念念,眼前终究是一片黑暗。我想看见你,但她什么也没说,轻轻叹了一口气。她说,阿生,我想到外面去晒晒太阳。长生抱着阿敷,往外面去,阿敷清瘦,长生抱得起。他先找了一个藤椅把阿敷放下,又抱了茅草铺了厚厚的草床,然后铺上被子最后才把阿敷小心翼翼地放了上去。午后阳光刺眼,阿敷依然看不见……但是她们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年,东方朔没再细听,转身走远。强弩之末,阿生不回来,她还能再活一活,阿生回来了,她不用再辛苦地忍着不死了。多好,一个被宽恕,一个得解脱。回来的时候晚霞满天,东方朔给他们合葬在漳江北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