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伯，相遇……

贾

         这两天读汪曾祺的书，有一篇是写他母亲的。汪曾祺的生母在他三岁左右就撒手人寰。之后，他先后有过两位继母。

       “我的第二个继母姓任，任家是邵伯大地主……”——这段话引起了我的兴趣。因为，邵伯是我外公外婆的老家，我外婆就是邵伯任家的。这么说来，汪老和我们家还扯得上亲戚关系呢！

    

       邵伯，一个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印在记忆里的名字。这么多年，也陆陆续续去过不少趟，可它在我脑海里，却始终像是隔了一层纱窗，经年的尘灰漫不经心地落在纱眼里，附着在经纬交错的纱线间，使得老街上的景像依稀见得而朦朦胧胧，似真似幻，似远似近，似亲似疏。

       四、五岁的那几年，邵伯是每年都要去的。大多是在暑假的时候，母亲要回家看望嬢嬢。嬢嬢是外婆的妹妹，用现在的称呼，是母亲的姨妈。我则喊她“姨婆婆”。母亲在邵伯上小学的时候，外婆要帮外公打理酱园坊，家里顾得少，母亲便跟在“嬢嬢”身边长大，和嬢嬢的感情丝毫不亚于母女。

       从镇江启程到邵伯似乎总是在半夜里。黑漆漆地一路摸到江边四号码头，在昏暗的灯光下，睡眼惺忪的码头工作人员哐玲哐当地拉开大铁门，背驮肩扛大包小包的旅客便穿过栈桥涌向趸船。越往前走，越是有浓郁的柴油味扑鼻而来，轮机倔强的轰鸣声也越发清晰乃至震耳。

       这艘机轮船便是“六圩班”，从镇江行驶到长江与苏北运河交汇的六圩码头，再沿着运河到邵伯。

到邵伯必经过邵伯船闸，见到邵伯船闸，往往天色已经大亮，邵伯码头也就近在眼前了。

        汪曾祺在书中写到，“我父亲是到邵伯结的婚，……叫我们去参加他的婚礼……任家派一个长工到邵伯码头来接我们。”

       我想，汪老当初下船上岸的码头与我小时候到邵伯的码头应该就是一处。

       后来我多次在这邵伯大码头附近徜徉。大码头其实并不大，只十来阶青条石梯，宽也不过2、3米。石梯顶头一人多高处横着一块石板，上下码头的旅人从石板下过，石板上方也可同时走人，真是一座微型立交桥。

       现在觉得不大而当初感觉很大，这种对环境认知的不同实在是一种美丽的错觉，又何尝不是随着年龄增大，所谓阅历成熟以后的一种错失呢？

        穿过大码头的石券拱门，就到了甘棠街，这是邵伯老街的一条主道。这些年，当地政府一直在对老街进行整修。街面确实更加古色古香了，更加规整了，而我对老街的印象却愈加模糊了。

       别的不说，光是人气就明显不足。

      小时候，每每到邵伯，一走进甘棠街，两边居民的招呼就络绎不绝:“吆，走（从）镇江噶（家）来啦？”“马上过来吃老菱哦！”

       而我们小孩子家，哪有心思去讨那四角带刺，一不小心就戳破嘴的老菱来慢慢吃，还不赶快疯起来，耍起来。

       疯什么？耍什么？其实无非就是到处窜，到处荡。好在一条街上都是熟人，我们窜到哪儿都逃不过街坊的眼皮子，这可比现在的监控探头实用多了。

       外婆家门对过的镇文化馆是一定要去的。不大的院落里，墩放着一尊黑乎乎的家伙:铁牛。那家伙斜昂着脑袋，瞪着俩暴突的牛眼，一对尖尖的牛角直冲冲地，虽然整座牛是卧姿，但小时候的我总感觉它立刻就要站起身来，拿角顶人。

       越是有些怕它，越是想看它。只要一跨进文化馆的院门，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放缓脚步，小心翼翼的，走到离它两尺开外，就再也不敢靠前，生怕一不小心惊动了它，惹恼了它。记得有一回，老舅舅跟我开玩笑，硬要把我抱上牛背骑在这家伙身上，吓得我双脚一个劲儿地乱蹬，好不容易挣脱了，赶紧一溜烟跑开。

       可要是见不到它，又总是想着它。我在想:“那老牛总是这么趴着，它不闷吗？不累吗？它会不会趁着周围没人的时候，换个姿势呢？”

       后来慢慢才知道，这铁牛是用来“镇水”的，清朝康熙年间铸就。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人们在疏浚运河时，从邵伯镇米市街北运河堤墩上挖出了它，早先就放在邵伯大码头西侧，大约1964年左右，铁牛被移到邵伯镇文化馆院内。

       成年后，再见到这尊铁牛，它已经被安放在邵伯节制闸旁新建的斗野亭公园里，直面着滔滔不尽的运河水，继续承担着“镇河安水”的使命。

       现在的我，敢伸手抚摸它那粗粝的躯了，敢把玩它那对包浆锃亮的牛角了，敢凑在跟前直视那双炯炯有神的牛眼了，那眼神，似乎也没小时候那么吓人，反倒透出一丝丝温情与怜悯，让我的心底和身边的运河一样湿润起来。

       我真想骑上牛背，挽住牛脖子，消解小时候不敢与它亲近的遗憾，可让我又立刻打消这个念头的，却不仅仅是老铁牛周边一圈紧箍的护栏……

       前面说了，我们小孩子家没心思坐着慢慢剥菱角吃的。尽管相较于其他地方的老菱，邵伯菱的壳儿还是蛮软的，特别是刚刚采下的鲜菱角，淡绿色的，用门牙轻轻一咬便裂开口子。但菱身上尖锐的角刺，往往教我们望而却步。

       不过，当我们在外面疯玩了一圈回到家，总是能在堂前的桌上看到一只花瓷碗，里面平平的一碗，白生生的菱肉——那都是姨婆婆专门煮好剥开留给我们的。平时我们就是难得剥几个老菱吃吃，也都是壳儿碎了，仁儿散了，用老人的话说:“好东西吃糟践了！”要论吃得过瘾，当然是这些剥好的整仁儿，一口到嘴里，酥粉香甜。

       ——这是邵伯菱煮熟后的滋味，如果是生菱角，又是一种味道。

       一个午后，老舅舅把我和表哥从午睡的竹床上拖起来:“走，到塘里采老菱去！”我们顿然没了睡意。

       我们去的是一块面积不大的野菱塘，周围树荫避日，老舅舅不知从哪儿搞来了两只木盆，大的可挤进两人，小的仅可一人盘坐。以盆当船，以手作桨，我们就这么下水了。

        菱角生在水下，塘面上，只是茎蔓交错。老舅舅也怕我们小孩子家拉拽时一不小心失足落水，采摘的活儿全都由他包了，我们只管坐享其成。

       刚出水的鲜菱角捧在手里，像是一只只乖巧的小水饺，又散发着清香，小心地咬去角刺，掰开菱壳儿，便露出嫩白的菱肉，放到嘴边，轻轻一挤，鲜仁儿清脆爽口，还有什么比这更能代表邵伯夏天味道呢？

       一条甘棠老街，串起了邵伯古镇的角角落落。到街西头的阅览室去翻小人书，到街中段的剧场后台去看样板戏彩排，到街东边的衡器店去看老木匠拧手钻，在细细长长的木竿上打上花眼；到街北端的邵伯大旅社去看瞎子艺人算命唱曲儿……

       ——多年以后，每当我重新踏入邵伯古镇，走在甘棠老街上，总觉得小时候的场景都应该还在，只待一转身便能相遇相逢。而眼前所见却执拗地拉扯着我，教我无法沉浸到过往里边。

       包括母亲，在陪伴她回乡寻访的期间，我同样感受到了她的茫然和失落。许多时候，她宁可在老家门前，在支街偏巷，在那些还未来得及修缮的残墙废瓦前徘徊、驻留、张望，也不愿往费了大气力整修过的仿古新街上多跑一腿。

      老家的气息究竟在哪里？其实，我们都比谁都清楚。

       大约有十多年了吧。那年，我陪父母亲一起回邵伯，在还是“老街”的老街上，一家理发铺子静悄悄地营业着。店家和顾客都是年近七旬的老人了。面街的窗户上，工工整整地贴着八个大字:“年龄已高，即日停业”。

       我心头一热，抓起随身携带的卡片相机，拍下了这家老铺子的最后时光。

       ——这是我与邵伯最妥帖的相遇，这是邵伯留给我以及我们的家人最好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