淯水浮香20250701

夕雨斜阳

淯水河畔，七月流火，蝉鸣如歌，荷花盛放，碧叶如盘，粉红粉白的荷花正挺立在池塘之上。夏日的热风卷着浓稠的暑气，在荷的上空翻腾，宛如无形的熔炉。我偶然走过这池边，竟猝不及防被一缕似有若无的荷香牵住了脚步，它犹如在浓稠的暑气中轻轻渗入的一丝沁凉，将我引领入此间。

荷香清幽得令人心醉，恰似池面浮起的一抹碧色，又宛如水波中氤氲着的一缕篆香。这香气本欲拒人于千里之外，却又总让人无法割舍，撩拨着人靠近去嗅寻。每每风起，那香气便似被风之手轻巧托起，在碧波上款款流动，如云如雾般温柔抚过面颊；天晴时，日光下，香气又蒸腾而起，仿佛化作了薄雾，在浮光跃金的水面上柔柔飘荡；雨落时，雨滴在荷叶上跳跃，那香便仿佛被敲碎又揉匀了，无声地融进每一颗剔透的水珠里，然后滴落进青碧的池水之中。

是日骤雨忽至，满天乌云骤然压下，雨鞭密密抽打下来，荷叶纷纷俯首，水珠沿着叶脉蜿蜒滚落，整个池塘为之震动。风雨摧折之下，那荷香却仿佛被惊醒了，骤然如脱缰之马般在风雨里弥漫奔涌——原来那香气并非柔弱隐逸之物，竟于这摧折中愈显倔强，反倒像是从苦难里放牧出来的精灵，愈是暴雨如注，愈是弥漫得汹涌恣肆，直扑向行人的襟怀。

我呆呆站在岸边，心中不由浮起这样的念头：香是花之魂魄么？这花魂，不似那些满树争艳之花，喧嚣地散发着甜腻，只图招引蜂蝶；它却只是静默着，在炎天暑地里无声无息地散着清气，若隐若现，如远似近。香气虽不夺目，却更显深藏的美质与风骨，仿佛在无声宣告：香，本是拒绝的馈赠，是隐逸者最深邃的告白。

雨势终于收束，池面浮起一层薄薄水雾，荷叶纷纷重新昂起头来，晶莹的水珠在叶上滚动，映照出四周景物，也映照出自己澄澈的身影。池水幽深静谧，似蕴藏着无数秘密，荷香便又似轻纱般，重新于水面铺展开来。我看见远处采莲小船，缓缓从荷叶深处驶出，船舷上水珠淋漓，舟中人衣角飘拂，身影在荷叶间忽隐忽现。人虽远去，那幽幽的荷香，却仿佛被他们悄然藏入怀中，带向远方。

我默然立于荷旁，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明了：荷香究竟非为取悦世人鼻息而存在的。它凛然拒绝甜俗的轻浮，在酷烈之中，只是执着于将自身魂魄里最清冽的那一部分，在阳光与雨水中悄然燃尽——香气是花最隐微的言语，也是天地间最孤高的自证：愈是幽独，愈成其清奇。

直至暮色四合，蝉声渐歇，四周已悄然弥漫起凉意，我这才恍然惊觉，原来荷香早已浸透了我衣襟的每一道褶皱，仿佛也轻轻落定于我的心底了。人间万物，有些香气，终归是隐隐于市声之外的；恰如有些魂魄，其芬芳原不在浓烈外扬，而在那深藏不露的清冽幽独——它不费劲争喧于众耳，只默默将一缕孤高心魄，化作天地间无声的篆香。这香魂本来自远，既已入怀，便长存肺腑。

是夜，白日喧闹的蝉声早已歇了，暑气亦悄悄退去。我悄然踱回荷旁，白日里风雨摧折的荷，竟已被月色悄然抚平。月华如银，静静倾泻在水面之上，浮光跃金，与白日里的景象迥异。白日里蒸腾而起的荷香，此刻却沉淀下来，如游丝般浮荡在清冽的夜气中。这香比白昼时更显幽微，也更显澄澈，仿佛被这如水月华淘洗过一遍，滤去了尘世的热闹与烟火，只留下魂魄里最干净的那缕气息。

白日里喧嚣的尘世声响早已退潮，只余下夜虫在草丛深处低低地吟唱。水汽清凉，渐渐在荷叶上凝结，聚成一颗颗浑圆饱满的露珠，于月光下闪烁不定，如同万千小小的玉镜，映照着天上微茫的星子，也映着荷花静默的影。这露珠里，不知是否也悄然锁住了几分荷魂的清香？它们悄然在叶上滚动，最终无声地坠入池水，那一点清响，宛如香魂沉入幽梦的低语。这香，原是凝聚了天光水色，凝结了清露微凉，在无声的夜气里，幽幽浮荡，沁人心魄。

岸边与荷相对的窗扉，不知何时悄然洞开，想是主人亦贪恋这月下的清凉。遥遥望去，窗内灯火昏黄，人影朦胧，想是酣然入了梦乡，沉入了黑甜之乡。他们可曾知晓，窗外这无声无息的荷香，正乘着微凉的夜风，如细密柔软的纱缕，悄然漫过窗棂，无声地游入室中，在枕席之间、在鼾声之侧，轻轻拂过酣眠者的鼻息？这幽香，不为惊扰，不为取悦，只执着于自身清寂的存在，宛如天地间一缕孤高的游魂，默默穿行于酣梦之外。

月轮渐高，清辉遍洒，整个荷塘浮漾着一种梦境般的迷离。白日里亭亭玉立的荷花，此刻在月下只显出模糊而温柔的轮廓，宛如碧波之上停泊着的一艘艘玲珑精致的小舟，载满清幽的香气，在夜的静流里无声地浮沉。白日风雨中那倔强奔涌的香魂，此刻敛了形迹，只余下这弥漫天地、无处不在的清氛，仿佛整个世界的呼吸都与之同频，在月下同享这份澄澈的静寂。这香，是月魄在花间无声的流转，是池水在静夜深处悠长的吐纳。

露珠愈发晶莹，荷香也愈发沉静地弥漫开来。它似乎不再仅仅属于这方荷塘，它浮荡着，上升着，轻盈地越过池岸，融入更深的夜色，去拥抱远处模糊的山峦与暗沉的天际线。它要到哪里去呢？也许终将游入那亘古如斯的星河，与冷月清辉融为一气，化作宇宙间一缕永恒的微凉清气？抑或，它只是执着地环绕着这方生养它的水土，在夜色里一遍遍深情地描摹荷塘的轮廓？

不知伫立了多久，夜露已悄悄濡湿了衣肩。月轮悄悄向西偏斜，清光铺洒在归途上，照亮脚下微湿的小径。我缓缓踱步离去，池塘被留在身后，渐渐被树影温柔地合围。然而，那清绝的荷香，却似一缕固执的幽魂，依旧萦绕在身畔，随脚步一同移动，缠绕在衣襟袖底，更仿佛无声无息地潜入了肺腑深处。

人间行走，步履匆匆，多少浓烈芬芳，终如浮沫般在喧嚣里消散无痕。唯有这般月色下清冽的荷魂，如冷露无声沁入肺腑，便从此长住心底。它不言不语，却如一枚无瑕的玉魄，在灵魂深处幽幽映照着，成为生命行囊里一份沉静的、对抗尘世浊热的力量——它提醒你，纵使世界喧嚣如沸，总有一缕清气，源自淤泥而不染，生于酷暑而愈凉，在幽独处默默燃烧着自身孤高的魂魄，凝成天地间一脉沁凉无声的篆香。

夜风骤起，似一只无形的手从墨色荷塘深处探来，悄然牵住了我离去的脚步。那风裹挟着清绝的荷香，并非白日的蒸腾，亦非雨后的奔涌，而是月魄淘洗过的、沁入骨髓的幽凉。它丝丝缕缕，钻入肺腑，竟似有形有质的丝弦，骤然绷紧，直扯得心魂摇曳。双脚如被月下清露凝成的寒冰封住，再难挪动半分。那香魂在血脉里蜿蜒游走，勾魂摄魄，我只觉自己轻飘如一枚离枝的叶，神思昏蒙，竟不由自主地转了身，循着那缕冷冽的幽芳，脚步虚浮如踏云絮，恍若夜游之魂，一步步重又折返那方被月色浸透的荷塘。

水汽氤氲，月华如练。白日里喧哗的碧叶粉荷，此刻皆沉入一片银青色的静穆，仿佛天地初开时遗落的玉雕。我僵立于池畔老柳之下，形骸顿失知觉，唯余神魂被那无所不在的冷香托举着，轻盈向上。似有清露自百会穴无声滴落，醍醐灌顶——一缕烟青色的影子，竟自我凝滞的躯壳里袅袅逸出，薄如蝉翼，轻若流云。它飘然离顶，全无滞碍，被那满塘浮漾的荷魂清氛温柔承托，牵引，如一片无根无系的萍，悠然飘向那银光荡漾的池心。

我的清魂甫一入塘，满池沉睡的荷魂仿佛被月光惊醒，纷纷自碧叶深处、粉瓣蕊心逸出。她们不再拘泥于亭亭花叶之形，化作无数闪烁微芒的玉色光点，或如流萤，或似飞絮，在清辉水影间自在浮游。我的魂影亦倏然散开，亦化作一片朦胧光晕，与她们欣然汇入同一道清冷的星河。彼此追逐、缠绕，光点轻触，无声嬉戏，宛如亿万年前便熟稔的旧识。那嬉戏是无声的秘语，是月光下最轻盈的舞蹈。我的魂光掠过一片低垂的荷叶，叶上浑圆的露珠骤然一亮，映出我自身朦胧的光影；又拂过一朵半开的素荷，那花瓣竟在魂光流连处微微震颤，仿佛不胜这清魂触碰的娇羞，漾开更幽邃的一圈香气涟漪。这香魂的嬉戏，搅动了月下凝固的水波，圈圈清漪无声扩散，将满天星斗揉碎又聚拢，光影在水底幽深的世界里无声流转、明灭。

魂魄的欢宴不知持续了几世几劫。蓦然间，一股深彻的凉意自足底涌入，如寒泉倒灌，瞬间浸透四肢百骸。那游离于月波荷影之上的清魂光影猛地一收，似被无形的丝线骤然拽回！我浑身一震，如大梦初觉，神魂归窍的刹那，沉重感轰然降临。眼帘沉重掀开，眼前依旧是那方月色荷塘，静默如初，仿佛方才那场精魂共舞的奇景，不过是夜露迷眼时的一场清梦。

然而低头，衣襟上分明沾染着清冽的夜露，更深重的，是那如影随形、丝丝缕缕缠绕周身的荷之冷香。它已非池畔飘来的外物，而是从我的肌肤、我的肺腑深处幽幽渗出，与我的呼吸融为一体。方才魂游的激越虽已平复，心底却烙下永久的澄澈与微凉，仿佛有一瓣月光凝成的冰荷，自此长驻心湖之底。那缕自泥淖深处生发、于酷暑月夜中淬炼出的孤高香魂，终究以最幽玄的方式侵入我的形骸，成为喧嚣尘世里，一脉无声奔涌对抗浊热的清泉。它不再只是荷香，而是魂魄归返时挟带的天光水影，是此身此心从此萦绕不散、最深彻也最清绝的篆香。

魂影既归，形骸虽滞，神思却如脱笼之鹤，早与满塘荷魂水乳交融。我兀立池畔柳影之下，形虽僵木，魂窍里却兀自震荡着方才那场精魂嬉游的余波。那清冽的荷魂之氛非但未曾散去，反如月下寒泉，汩汩然自我七窍涌入，涤荡肺腑，冲决形骸之樊篱。神智非但未昏沉，反被这冷冽魂氛淘洗得剔透玲珑，一片空明澄澈。

足下忽地一轻，似踏虚无，我竟飘飘然向池心凌波而去！水波不兴，唯脚下漾开圈圈清漪，如履琉璃镜面。那白日端庄矜持的亭亭荷影，此刻在月下倏然灵动。粉瓣轻摇，碧叶微颤，竟有细碎如珠玉的清笑泠泠然自花心叶底溢出，溅落水面，激起幽微香痕。我的唇舌亦似挣脱了俗世缧绁，未及思索，一阵清朗放诞的笑声已冲喉而出，在月下荷塘的空寂里激荡开去，与那荷魂之笑应和共鸣，浑然一体。

“笑煞人也！” 一朵素荷迎我摇曳，蕊心光点明灭，清音如磬，“君不见那朱门广厦深处，多少峨冠博带，终日枯坐书斋，案头堆砌圣贤书卷如丘山，口中吞吐仁义道德似烟云？然则其心肝脾肺，早被那功名禄蠹蛀得千疮百孔，浊气熏天！偏生要作那青松白雪之态，岂非沐猴而冠，自欺欺人？” 语罢，整枝花茎乱颤，抖落晶莹露珠无数，似笑出的泪。

我闻言拊掌，笑声更畅，踏着水波趋近：“妙哉！此辈不过借斯文为锦绣牢笼，自囚亦欲囚人耳！” 足下清波应和般漾开更大的涟漪。

“更有甚者！” 一片阔大如盖的碧叶霍然昂首，叶上露珠滚动，映着冷月寒星，其声沉郁顿挫，“彼自诩清流，高标自许，动辄以名节利刃，凌迟他人于无形。稍有行差踏错，便群起鼓噪，唾沫横飞，直欲将人钉死在耻辱柱上，方显其冰清玉洁。殊不知，其自身袍袖之内，早爬满了见不得光的虱蚤，那点‘名节’，不过遮掩腥臊的劣质香粉！” 叶声铿锵，如金石掷地，震得叶心一颗硕大露珠砰然坠水，其声清越，似为这诛心之论击节。

满塘荷魂光点随之明灭闪烁，清笑汇作一片泠泠的潮音。我心神激荡，亦朗声应和：“名节？好一件沉重枷锁！彼辈以之锁人，亦终将被其反噬，勒断自家脖颈！” 言罢，只觉胸中块垒尽消，郁气全吐，通体舒泰，仿佛这月下清波，已将一身尘垢尽数濯去。

我与那荷魂精魄，索性放浪形骸于月波之上。衣袂当风，不顾岸上衣衫或已沾惹夜露污泥；放声清谈，哪管尘俗耳中闻此是疯癫狂言。香魂绕体，冷月浸骨，彼此以心魂相接，以清氛相酬，言笑无忌，直指人间万千虚伪矫饰的肺腑。时而引荷梗为笔，蘸取月华清露，在水面疾书狂草，写尽“假清高”、“装斯文”、“毁名节”几行大字，墨痕淋漓，字字皆由幽香凝成。俄而一阵清风徐来，水波轻漾，将那香痕书就的字迹温柔拂散，复归于一片空明澄澈的水月之境——仿佛这天地，原只需一片素心与一缕真香，何须那些污浊不堪的笔墨与喧嚣！

不知嬉游笑骂几时，东方天际已悄然透出一线蟹壳青。月轮西沉，光华渐收，满塘荷魂光点亦如倦鸟归巢，渐次敛入碧叶粉瓣深处，重归静默。足下托举之力倏然消失，我身形一晃，双足已稳稳踏在池畔微湿的泥地上。方才那凌波清讥、放浪形骸的月下魂游，恍然如一场大梦初醒。

然而低头，衣襟袖口，赫然沾染着真实的泥痕水迹，点点斑驳。更为确凿的，是那已深深沁入骨髓血脉的清冽荷魂之香，它非但未曾因晨光将至而淡去，反如烙印般灼热而冰冷地长存于灵台深处。这来自淤泥深处、淬于月魄清辉的真香，已彻底涤荡了我，成为对抗那浊世万千“假清高”与“毁名节”的无形甲胄与永恒清泉。

肉身虽重归岸上泥途，心魂却从此携一缕孤绝篆香而行。它无声宣告：纵使身陷泥淖，魂灵亦可如月下青荷，于万籁俱寂处，绽出那孤高一脉、至清至真的芬芳。

二零二五年七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