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香里的聚会

薛仲舒

九月的风裹着桂花香往领口钻，马建国站在"老茶坊"门口搓手，蓝布衫下摆被吹得鼓起来。他抬头看了眼门楣上的红绸横幅——"阳光初三五·毕业五十周年聚会"，墨迹被秋阳晒得发亮，倒比当年黑板报上的粉笔字精神多了。

"建国哥！"

一声喊让他猛地扭头。穿绛红毛衣的老太太正扶着门框笑，银发在风里翘成小卷儿，正是当年总被他追着跑的"小辣椒"张巧云。"你这蓝布衫洗得够白，"她踮脚拍他肩膀，"当年你翻墙偷摘我们班菜地的黄瓜，裤裆都刮破了，还是我帮你缝的补丁呢！"

马建国低头看自己洗得发白的裤脚，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摸后腰："巧云你这记性好！我那会儿藏的红薯干是不是被你翻着吃了？"

"谁翻你红薯干了？"张巧云叉腰，"那是王老师家自留地的红薯，你偷挖了藏在教室后墙根，结果下雨泡烂了，你倒赖我偷吃！"

两人正拌嘴，门里传来碗碟碰撞声。班长老周端着搪瓷缸迎出来，缸沿沾着糖醋汁——他退休前是食堂大师傅，这手颠勺的本事没丢。"可算齐了！"他扯着嗓子喊，"王老师坐主位，当年的课代表挨个儿坐他边上！"

七十岁的王老师扶着老伴儿进来时，屋里突然静了一瞬。老太太腿脚不便坐轮椅，王老师推着她往中间挪，白发梳得整整齐齐，眼镜片还是当年那副圆框的。"都坐都坐，"他拍着轮椅扶手笑，"我老伴儿非说要来，说当年你们给她起的外号'小钢炮'，得当面听听。"

"小辣椒"张巧云立刻接话："王老师当年罚我抄《中学生守则》五十遍，我边抄边背，最后倒把守则背得比课本还熟！"

"那是你皮厚，"老周端来糖醋排骨，"我可记得你抄到我作业本上的事儿。有回我忘带作业，你把你的本子塞我书包，结果你写的是'今天天气晴'，我照抄交上去，王老师拿着本子问：'周同学，天气晴和数学题有啥关系？'你躲在后门笑，把我臊得恨不能钻地缝！"

满屋子人都笑起来。穿格子衬衫的老陈举着手机拍视频："这段得录下来，发家族群里——我孙子还以为他爷爷小时候是个闷葫芦呢！"

话题像滚雪球似的滚起来。有人翻出压箱底的老照片：教室后墙的黑板报还留着"为实现四个现代化而奋斗"的标题，最下边歪歪扭扭写着"初三五全体留念"；有人摸出当年的课本，数学书的空白处还画着扎麻花辫的女生——不用说，准是张巧云的杰作；马建国从帆布袋里掏出个玻璃罐，里面装着晒干的野菊花："这是我今早去公园摘的，当年咱们劳动课去郊外，我捡了把野菊插在搪瓷缸里，你说比教室里的塑料花香多了。"

"可不是！"坐在王老师轮椅旁的女生突然开口。是当年的学习委员林秀芬，如今头发全白了，眼角的皱纹里还盛着笑，"那天我把你的野菊插在粉笔盒里，王老师讲课都忍不住多瞅两眼。"

王老师推了推眼镜："我那是怕你们分心，谁知道你们把劳动课玩成了花艺课。"

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进来，把茶坊里的老木桌染成蜜色。不知谁提议唱班歌，于是沙哑的、跑调的、带着咳嗽的声音混在一起："我们生长在红旗下，肩负着祖国的希望......"唱到副歌时，张巧云的眼角湿了，老周用袖口抹脸，林秀芬轻轻跟着哼，连王老师的老伴儿都用枯枝似的手打着拍子。

"那年毕业时，咱们在操场种了棵梧桐树。"不知谁轻声说。

"对！"马建国猛地站起来，"现在该有合抱粗了吧？"

"去年我去母校，"老陈掏出手机翻照片，"树还在呢，枝桠都探到围墙外了。我在树下拍了张照，发群里——你们猜怎么着？有个小学生指着树问：'奶奶，这树有多少岁了？'他奶奶说：'五十年啦，比你爸还大呢。'"

满屋子哄笑。阳光移到墙上，照见老照片里十几岁的他们：马建国浓眉大眼抱着篮球，张巧云端着搪瓷缸笑出小虎牙，王老师还戴着红领巾站在最前头。如今他们的背有些驼了，说话慢了，可眼里的光没变，还是当年在教室后排偷偷传纸条时的亮。

聚会散场时，桂香更浓了。王老师老伴儿坐在轮椅上，王老师推着她往巷口走，回头喊："明年这时候，咱还来！"

"来！"马建国应着，顺手把张巧云落在桌上的毛线团塞进她布袋，"你这毛线团掉地上三回了，记着捡。"

"你这人！"张巧云笑骂着追上去，绛红毛衣在风里晃成一团火。

老周锁茶坊门时，看见玻璃罐里的野菊花在夕阳下泛着金光。他忽然想起五十年前的黄昏，也是这样的阳光，他们蹲在操场边拔草，马建国说："等咱们老了，要是还能凑一块儿说说话，那才叫没白活。"

现在，他们做到了。

风又起，吹落几片桂花瓣，轻轻盖在"阳光初三五"的横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