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衣冠之变（3）

风向标

周六清晨，肖世全站在衣柜前犹豫不决。手指在一排昂贵的西装和衬衫间徘徊，最终落在最角落里那件格子衬衫上。棉质布料洗得发软，领口有些变形，但穿上它的瞬间，他仿佛卸下了一身重担。手机震动，鲁雯雯发来消息：“在你楼下，穿得随便点。”肖世全嘴角上扬。鲁雯雯似乎总能预判他的想法。下楼时，肖世全看到鲁雯雯靠在一辆白色轿车旁，穿着简单的牛仔裤和白色T恤，头发随意扎成马尾，墨绿色发带在晨光中格外醒目。“你开车？”肖世全有些意外。“借的朋友的。”鲁雯雯拉开车门，“形象顾问也得偶尔走下神坛。”车子驶离城区，高楼大厦逐渐被低矮的平房取代。肖世全摇下车窗，让带着青草味的空气灌进来。他注意到鲁雯雯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打，像是某种无声的旋律。“紧张？”肖世全问道。鲁雯雯瞥了他一眼：“见家长这种事，总是有点……”肖世全笑了：“我爸很随和。再说，我们又不是……”他的话戛然而止。他们不是什么？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同事？朋友？还是正在向某个未知方向发展的某种可能？“到了。”肖世全指向路边一栋灰白相间的二层小楼。那是他长大的地方，外墙上的爬山虎比他上次回来时更茂密了。肖父正在院子里修剪盆栽，听到车声转过身来。他比肖世全记忆中更瘦了些，但腰板依然挺直，穿着那件标志性的深蓝色工作服，只是洗得发白的袖口处多了几处补丁。“爸。”肖世全边下车边叫道，声音不自觉地轻了几分。肖父的目光在儿子身上停留片刻，从格子衬衫看到褪色牛仔裤，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然后转向鲁雯雯：“这位是？”“鲁雯苏雯，我朋友。”肖世全介绍道，“职业是形象顾问。”“形象顾问？”肖父擦了擦手上的泥土，“就是教人穿衣服的？”鲁雯雯笑道：“差不多。不过更重要的是帮人找到适合自己的表达方式。”肖父打量着她朴素的装扮，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进来吧，茶刚泡好。”肖世全家的客厅小而整洁，墙上挂着几幅山水画，茶几上摆着一套老式茶具。肖父倒茶的动作精准而克制，手腕上的老茧在阳光下格外明显。“你公司怎么样？”肖父问道。“挺好的。”肖世全接过茶杯，“刚升了副总监。”肖父“嗯”了一声，转向鲁雯雯：“他小时候可不喜欢穿正装。中学毕业典礼上，死活不肯打领带，说勒脖子。”鲁雯雯眼睛一亮：“真的？现在的他可是能把温莎结打出花来。”“是吗？”肖父意味深长地看了儿子一眼，“人都会变。”肖世全感到一阵燥热。父亲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他的衬衫，看到里面那个正在消失的自己。“我去拿点水果。”肖父起身进了厨房。鲁雯趁机凑近肖世全：“你爸比想象中温和。”“那是表象。”肖世全压低声音，“他以前是厂里的技术骨干，出了名的严格。我小学作业写不好，他能让我重写十遍。”鲁雯雯若有所思：“所以你现在的完美主义是有渊源的。”肖世全正想反驳，余光瞥见墙上的一张老照片——年轻的肖父站在一群工人中间，胸前别着“先进工作者”的奖章。他的目光突然凝固在照片角落的一个身影上：那是个清瘦的年轻人，穿着不合身的西装，笑容腼腆而熟悉。“这是……王锐？"肖世全指着照片，声音发紧。鲁雯雯凑近看，倒吸一口凉气：“天哪，真的是他。”肖父端着水果盘回来，看到两人盯着照片，解释道：“九五年厂里技术培训，我带的一批学员。那小子最聪明，学什么都快。”“王锐在工厂上过班？”肖世全难以置信。“三个月实习。”肖父放下果盘，“后来考上大学走了。听说现在混得不错？”肖世全和鲁雯雯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他是我上司。”肖世全说道。肖父一怔，端在手上的茶水从杯中晃出几滴。“有意思的巧合。”他最终说道，语气平静得可疑。午餐后，肖父带他们参观自己的工作室——一个由车库改造的小空间，里面摆满了各种机械零件和半成品木工。阳光从天窗斜射进来，在工具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退休后的小爱好。”肖父拿起一个半成品的木雕，“做点小东西打发时间。”鲁雯雯被墙上的工具架吸引，手指轻抚过一排排锉刀和凿子：“这些工具保养得真好。”“工具如人，要常打理。”肖父递给鲁雯雯一把小巧的雕刻刀，“试试？”鲁雯雯接过刀，在肖父指导下在一块木头上刻下简单的纹路。肖世全看着这一幕，胸口泛起一阵暖意。他从未带任何朋友回家，更别说看着父亲如此耐心地教导别人。“肖世全。”肖父突然说道，“地下室有你以前的箱子，要不要看看？”地下室潮湿阴冷，堆满了年代久远的杂物。肖世全找到标着自己名字的纸箱，拂去灰尘。箱子里是中学课本、奖状和几件旧衣服。最底下压着一件深蓝色工作服，尺寸明显小了几号。“我爸厂里发的实习服。”肖世全抖开衣服，回忆涌现，“高中暑假非要我去体验‘工人阶级的生活’。”鲁雯雯拿起工作服在自己身上比了比：“能穿吗？”“你？”肖世全笑着说道，“太大了。”“试试才知道。”鲁雯雯眼中闪着顽皮的光。回到工作室，肖父已经出去接电话。鲁雯雯套上那件工作服，袖子长得盖住了她的指尖，下摆几乎到膝盖，却有种奇特的和谐感。“该你了。”鲁雯雯指向箱子里另一件格子衬衫，“换回来。”肖世全犹豫片刻，脱下身上的衬衫，换上了那件旧衣服。棉布贴着皮肤的感觉既陌生又熟悉，袖口的线头蹭着他的手腕，像是过去的自己在轻轻拉扯。“镜子。”鲁雯雯指向角落里的全身镜。两人站在镜前，工作服和格子衬衫的他们与平日判若两人。鲁雯雯突然从口袋里摸出一只口红，对着镜子在自己脸上画了一道“油污”，然后转向肖世全。“现在我们是真正的工人阶级了。”她笑着说道，眼角的细纹在阳光下格外生动。肖世全凝视着镜中的画面，一种久违的真实感涌上心头。他伸手抹去鲁雯雯脸上的口红印，却在她脸颊上留下一道更长的红痕。两人笑作一团，直到肖世全不经意转头，看见父亲站在门口，表情难以解读。“爸……”肖父走进来，从工具箱底层取出一个信封：“我想你该看看这个。”信封里是一沓发黄的照片。年轻的肖父站在领奖台上，身旁是穿着廉价西装的王锐。翻到最后一张，是王锐跪在地上，似乎在恳求什么，肖父的表情冷硬如铁。“他偷了厂里的技术图纸。”肖父平静地说道，“想卖给竞争对手。我抓了个现行。”肖世全的手微微发抖。王锐知道他是肖师傅的儿子吗？这就是他突然提拔自己的原因？“他认出你了吗？”鲁雯雯问出了肖世全心中的疑问。肖父摇摇头：“二十多年了，人变化很大。不过……”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儿子，“如果他知道了，你的处境会很微妙。”回程的车里，肖世全一言不发。鲁雯雯也保持着沉默，直到红灯时她才开口：“你打算怎么办？”“不知道。”肖世全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也许该直接问王锐。”“太冒险了。”鲁雯雯的手指敲打着方向盘，“如果他想报复……”“那就来吧。”肖世全的声音突然坚定起来，“我不会永远穿着别人的衣服生活。”鲁雯雯侧目看他，嘴角微微一扬：“这才是我认识的那个肖世全。”雨开始下了，最初只是零星几点，很快变成倾盆大雨。鲁雯雯打开雨刷，车速慢了下来。雨水在挡风玻璃上形成一道道模糊的痕迹，就像肖世全此刻混乱的思绪。“停车。”肖世全突然说道。鲁雯雯将车靠边停下。肖世全解开安全带，转向她：“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样的人？”雨水敲打着车顶，形成一种奇特的节奏。鲁雯雯认真地看着他：“第一次见面时，你穿着不合身的西装，但眼睛里有种固执的光。现在你穿着昂贵的定制款，但那道光正在消失。”肖世全感到一阵窒息。他推开车门，走进雨中。冰凉的雨水瞬间浸透了他的衬衫，布料紧贴在身上。鲁雯雯跟着下车，雨水将她的白T恤变成半透明，墨绿色发带湿漉漉地贴在脖子上。“你疯了？”鲁雯喊道。肖世全仰起脸，让雨水冲刷着自己的面庞：“我只是想感觉……真实。”鲁雯凝视着他，突然上前一步，紧紧抱住了他。隔着湿透的衣物，肖世全能感觉到她的心跳，快速而有力。他回抱她，两人的身体在雨中颤抖，却不是因为寒冷。回到城里已是深夜。鲁雯雯将车停在肖世全公寓楼下，两人都湿得像落汤鸡，却莫名地轻松。“周一见。”肖世全说道，但站着没动。鲁雯雯笑道：“你想邀请我上去？”“如果你不介意……”“我介意。”鲁雯雯摇了摇头，“不是今天。今天已经够……真实了。”肖世全点点头，理解她的意思。有些界限一旦跨越，就再也回不去了。而他们都需要时间思考。“晚安，肖世全。”鲁雯雯轻声说道，墨绿色发带在车内灯下闪着微光。周一早晨，肖世全穿着最正式的一套西装走进公司。电梯里，他对着金属墙面整理领带，却发现自己的手指异常稳定。无论王锐有什么计划，他已经准备好了。办公桌上放着一份文件夹，上面贴着“紧急”的标签。肖世全翻开，是某国际汽车品牌的新项目，客户对接人一栏赫然写着王锐的名字。文件夹下压着一张便签：“十点会议室，你负责汇报。——王”肖世全看了眼手表，还有四十分钟。他打开电脑，快速浏览项目资料，同时思考着王锐的意图。这是试探？还是陷阱？会议室里，王锐和几位高管已经就座。肖世全推门进入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王锐的眼神在他西装上停留片刻，嘴角浮现出一丝难以捉摸的微笑。“开始吧。”王锐说道。肖世全连接电脑，调出演示文件。他的开场白简洁有力，数据分析精准到位，创意提案令人耳目一新。整个过程中，他刻意避免使用任何夸张的肢体语言或华丽的辞藻，保持最专业也最真实的表达。“所以……我们的核心策略是‘回归本质’。”肖世全总结道，“这个品牌最宝贵的资产不是高科技，而是几十年如一日的可靠品质。”会议室里响起掌声。王锐最后一个拍手，节奏缓慢而刻意。“不错的提案。”王锐说道，“尤其是‘回归本质’这个概念。不过……”他停顿了一下，“你真的相信这种理念吗，肖总监？”空气瞬间凝固。肖世全感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他，等待他的回答。他直视王锐的眼睛：“我相信。就像我相信无论外表如何变化，一个人的本质不会改变。”王锐的瞳孔微微收缩。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带电，随时可能爆出火花。“有意思的观点。”王锐最终说道，合上文件夹，“项目交给你了。希望你不要让人失望。”会议结束后，肖世全收到鲁雯雯的消息：“怎么样？”他回复道：“暂时休战。他给了我一个项目，可能是试探，也可能是橄榄枝。”鲁雯雯很快回复道：“晚上来工作室？我查到些关于王锐的资料。”下班时，肖世全在电梯里遇到了张昊。“听说你接了汽车项目？”张昊酸溜溜地说道，“王总对你真是‘青睐有加’啊。”肖世全没有接话。电梯到达一楼，他正要离开，张昊突然低声说道：“小心点。那个项目之前是刘总监负责的，突然被调走了。”肖世全心头一紧：“什么时候的事？”“上周五。”张昊意味深长地说道，“就在你周末回老家之后。”走出大楼，肖世全抬头望向王锐办公室的窗户。窗帘微动，仿佛有人刚刚离开窗边。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正站在一场精心设计的棋局中央，而对手的下一步，谁也猜不透。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