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英⑩

昊哥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日子像村头那条浑浊的河水,表面缓慢流淌,底下却涌动着看不见的泥沙。自那个泥泞冰冷的夜晚之后,张国庆和李秀英之间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却比铜墙铁壁更坚固的屏障。</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李秀英依旧在那个家里。她做饭、洗衣、打扫,如同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她穿着最灰暗的衣裳,头发挽得一丝不苟,脸上是经年不变的、石雕般的平静。她不再与张国庆有任何眼神交流,仿佛他只是屋子里一件会移动的家具。必要的时候,她会用最简短的、毫无情绪起伏的词语回应他——“饭好了”、“衣服收了”。除此之外,是令人窒息的沉默。</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张国庆的暴怒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无处着力,最终化为更深的、冰冷的阴鸷。他不再指桑骂槐,也不再挑剔她的衣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漠视和无处不在的、带着审视的压抑感。他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身上的酒气越来越重。有时喝得酩酊大醉,会在堂屋里摔摔打打,对着紧闭的卧房门咒骂几句,声音含混不清,充满了挫败和怨恨。然而,无论他如何咆哮,那扇门后始终是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回应。仿佛里面住的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块冰冷的石头。</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村里关于大壮的议论彻底沉寂了。那个坐在破门槛上流着口水傻笑的影子,成了村尾一个被遗忘的背景板,一个活着的警示牌,无声地诉说着违背某种无形规则的可怕下场。偶尔有不懂事的孩子朝他扔石子,他也只会迟钝地缩缩脖子,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咕哝。</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李秀英路过村尾的次数更少了。即使远远瞥见那个影子,她空洞的眼神里也再不会泛起一丝涟漪。大壮于她,已经彻底沦为一个符号,一个与她自身那深重如海的绝望相比,显得微不足道的、被碾碎的参照物。她的目光有时会越过他,投向更远处那片在阳光下闪烁着粼光的湖面。那片水,曾带给她清凉,也曾带给她噩梦,最终,又成了她与死亡擦肩而过的见证。如今,它只是远处一片沉默的风景。</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时间在沉默的对抗中流逝,转眼到了秋末。田野里一片萧瑟的金黄,空气里弥漫着粮食和枯草的气息。村里开始筹备秋收后的祭祖活动,作为村长,张国庆忙得脚不沾地,脸上也难得地带上了几分人前惯有的、带着威严的和气。他似乎刻意地将更多精力投入到村务和应酬中,仿佛想用外界的喧嚣来填补家中的死寂。 </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个浓雾弥漫的清晨。张国庆又是一夜未归,天快亮时才带着浓重的酒气和疲惫推开院门。他习惯性地扫了一眼堂屋,准备像往常一样直接去灶房找点冷食垫肚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然而,这一次,他停住了脚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堂屋的地面干干净净,没有热腾腾的早饭摆在桌上。灶房里也冷锅冷灶,没有一丝烟火气。</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爬上张国庆的后脊梁。他皱紧眉头,快步走向卧房。房门虚掩着,里面一片死寂。他猛地推开房门。</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房间里空空如也。</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张属于李秀英的土炕上,被褥叠放得整整齐齐,冰冷而僵硬,没有一丝睡过的褶皱。她常穿的那几件灰扑扑的粗布衣裳,叠放在炕头的小木箱上。屋子里干净得过分,也冷清得过分,仿佛很久没有人住过。</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张国庆的心猛地一沉。他像疯了一样在屋里屋外翻找。衣柜、灶房、甚至后院堆杂物的柴房……没有!哪里都没有李秀英的影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她消失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像一滴水融入大海,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没有带走任何东西。除了她自己。</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恐慌,一种混杂着愤怒、被愚弄感和更深层恐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张国庆。他冲出院子,赤红着眼睛,像一头失控的野兽,在浓雾弥漫的村道上嘶吼着李秀英的名字,声音惊起了树上栖息的寒鸦。</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的动静惊动了四邻。村民们披着衣服,揉着惺忪睡眼,惊疑不定地探出头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村长?咋了这是?”</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找秀英嫂子?没见着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出啥事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张国庆的咆哮戛然而止。他像被掐住了脖子,脸上那暴怒和恐慌瞬间凝固,然后被一种极其生硬的、试图维持镇定的表情所覆盖。他不能失态!不能让人看出端倪!李秀英的消失,必须有一个“体面”的理由!否则,那些被强行压下去的流言蜚语,那些关于湖边、关于大壮的猜测,会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将他彻底淹没!</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和身体的颤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担忧:“没……没什么大事!秀英她……她娘家捎信来,说老岳母身子骨不太爽利,她心急,可能……可能天没亮就赶早回镇上去了!走得急,也没顾上跟我说一声!这女人家,就是毛躁!” 他干巴巴地解释着,眼神却慌乱地扫过众人疑惑的脸。</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村民们面面相觑,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这借口漏洞百出——回娘家不带东西?不跟丈夫说一声?天没亮就走?雾这么大?但没人敢质疑村长。大家只是附和着:“哦哦,这样啊……”“是该回去看看……”“村长别急,兴许过两天就回来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张国庆僵硬地点点头,不再理会众人,脚步有些踉跄地转身往家走。浓雾像冰冷的裹尸布,缠绕着他。回到死寂的院子,他无力地靠在冰冷的门框上,胸口剧烈起伏。谎言掩盖不了空洞的事实。李秀英真的走了。用一种最彻底、最无声、也最让他无地自容的方式——消失。</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几天后,一个放牛娃在离湖边不远的芦苇荡深处,发现了一片被泥水浸透、又被风吹干的、褪色发硬的蓝色碎布片,质地柔软,像是从一件旧衣服上撕扯下来的。布片上沾着几根枯黄的芦苇叶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放牛娃捡起来看了看,觉得没什么用,随手又丢回了泥水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个消息像一阵微不足道的风,在村里转了一圈就消散了。没人把它和李秀英的消失联系起来。只有张国庆,在某个独自回家的傍晚,听人无意中提起时,脚步猛地顿了一下。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随即又恢复如常,只是脚步更快地往家走去。</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回到那间更加冰冷空洞的屋子,张国庆坐在太师椅里,久久未动。暮色四合,屋子里没有点灯。黑暗中,他仿佛又看到了那片被丢弃在泥水里的、褪色的蓝布片。那是她唯一带走的东西?还是……她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点痕迹?</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慢慢地、慢慢地抬起脚,用力地、反复地碾磨着脚下干净的地面,仿佛要将什么东西彻底踩进泥土里,永世不得翻身。动作带着一种发泄般的狠戾,也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深入骨髓的恐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屋外,秋风卷起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无数亡灵在窃窃私语。村庄依旧在暮色中沉默着,炊烟袅袅升起,鸡犬相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有村尾那个坐在破门槛上、对着空气傻笑的大壮,偶尔会含糊不清地嘟囔几个谁也听不懂的音节,很快又被风吹散在无边无际的、沉沉的暮霭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李秀英的名字,连同那个湖边清晨的秘密,以及她最终的归宿,都彻底沉入了这片土地最深沉的寂静之中。她存在过的证明,只剩下张国庆脚下那片被反复碾磨、却始终无法抹去心中冰冷印记的地面,以及村人茶余饭后,偶尔飘过的一丝带着讳莫如深意味的叹息。</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昵称:昊哥</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美篇号:336701227</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插图:AI</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