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人到中年,生命便如一块被岁月反复捶打的石碑。昔日少年意气风发的凿痕犹在,却被风雨磨钝了棱角;新添的刻痕,深且重,刀刀落处,皆是生活烟火烫下的烙印。掌中老茧叠着老茧,那是油盐酱醋炙烤的印记,而囊中萧瑟,常比一张洗尽铅华的脸还要空荡。青丝里埋伏的银线,额上纵横的沟壑,皆是时光刻下的无声纹理,宣告着半世风尘的重量。</p><p class="ql-block">酒入愁肠,灼烧着滚烫的孤寂,却找不到一只倾听的耳朵。心事层层堆积,终于在无人处悄然凝成霜花,冷而无声。抬眼望高堂,白发又添新雪,双亲倚门的身影在暮色里拉长。那沉甸甸的恩情,如三春晖光般浩瀚温暖,可手中这一碗薄粥,如何报得?生活如稚子眼眸里跳跃着对星空的渴盼,小手伸向橱窗中闪耀的蜜糖——那一点微甜竟成了天堑。年少时纵马天涯的狂想,早已被锁进烟火深处,钥匙都锈蚀在日复一日的营营役役中。</p><p class="ql-block">柴米油盐,如无形的巨索,一捆捆加于脊梁之上,迫使人渐渐弯下腰去。诗与远方,原是灵魂栖息的岛屿,如今却沉入迷雾,成了遥不可及的蜃楼幻影。每一步前行,都踏在生计的薄冰之上,胆战心惊。岁月这无声的刽子手,在身后步步紧逼,催赶着生命向那不可知的终点仓皇奔逃。</p><p class="ql-block">半生跋涉,风刀霜剑刻满身。踉跄着,在生活的窄道上跌撞,额头撞过现实的南墙,留下淤青,也撞碎过斑斓的梦想。恍然四顾,镜中人鬓染秋霜,眉宇间刻满风尘仆仆的倦意。半生浮沉,竟活成了万千人海里模糊的一影,一个面目混沌的路人甲。</p><p class="ql-block">然而中年这块碑石,纵然布满创痕,亦有其不可磨灭的质地。那些铭心刻骨的“愧”与“难”,那些压弯脊梁的“重”与“慌”,并非耻辱的印记。它们恰恰是生命在负重下未曾断裂的证明,是灵魂在围困中犹自搏动的回响。纵使梦想如琉璃破碎,那无数微小的碎片,也映照过我们向光而行的执拗姿态。</p><p class="ql-block">碑上深深浅浅的沟壑,每一道都是与命运角力的见证。被烟火熏染的双手,托举着不容坍塌的人间屋檐;被风霜侵蚀的脊梁,撑开了庇护未来仰望星空的一方天地。这沉默的承担,这无言的挺立,正是生而为人的庄严碑文。</p><p class="ql-block">当生命行至中途,碑石已刻满风霜。那字字句句,皆是挣扎与守望的铭文。它不再炫耀光芒,却在深沉处积蓄着温厚的力量。这碑石终将立于光阴长河之岸,以它独有的粗粝与重量,证明一个平凡灵魂穿越沧桑的跋涉。碑文拓在光阴里,无声诉说着:负重者未曾倒下,便是对生命最沉雄的礼赞。</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