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口

星河揽月

<p class="ql-block">母亲,你曾是未熄灭的星火,</p><p class="ql-block">当四十岁独自踏入异乡的风尘;</p><p class="ql-block">六十岁击退癌的暗影;</p><p class="ql-block">七十岁后,透析机成为你的缆绳,</p><p class="ql-block">两千日夜,往返于无声的战斗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透析归途,你召唤我们:</p><p class="ql-block">“今晚,谁都不要离开。”</p><p class="ql-block">二十分钟后,那支撑传奇的心跳,</p><p class="ql-block">骤然停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们反复按压、吹气,</p><p class="ql-block">像两具失了魂的机器,</p><p class="ql-block">在蓝光撕裂的夜色里奔行。</p><p class="ql-block">心电图最终拉平为死寂雪原。</p><p class="ql-block">医生宣告放弃——多么冰凉的词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移开仪器的刹那,颈上</p><p class="ql-block">轻微颤动!医生惊呼:</p><p class="ql-block">“奇迹!”心跳竟重新燃起。</p><p class="ql-block">然而大脑的灯已永久熄灭,</p><p class="ql-block">唯余呼吸机维持着余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伏在你耳畔低语,</p><p class="ql-block">旁人劝 强药效深锁了意识。</p><p class="ql-block">我们依然牵着你双手,</p><p class="ql-block">讲述阳台您亲载的辣椒,讲异乡创业的传奇。</p><p class="ql-block">你的手指微动两下——我们宁愿相信:</p><p class="ql-block">这是灵魂最后的回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救或不救?伦理的荆棘丛生。</p><p class="ql-block">你清醒的召唤如预言,</p><p class="ql-block">原想在家中,在至亲环绕下离去。</p><p class="ql-block">我们却将你带至钢铁森林,</p><p class="ql-block">延长着无意识的管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们缓缓踱步,</p><p class="ql-block">丈量生与死的边境;</p><p class="ql-block">丈量体温如退潮般,</p><p class="ql-block">从指尖、从脸颊消散,</p><p class="ql-block">缓慢得令人心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墨空终于被新晨的钢蓝取代。</p><p class="ql-block">九点钟,太阳升起了,</p><p class="ql-block">那搏斗一生的火焰,</p><p class="ql-block">在这一刻彻底冷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母亲,你已化为未熄灭的星火,</p><p class="ql-block">升向青空如洗的澄明——</p><p class="ql-block">当众生仰望,当夜海航行,</p><p class="ql-block">当人类仍要丈量:何谓生命?</p><p class="ql-block">何谓爱?何谓告别的权利?</p><p class="ql-block">你以离去铺展永恒的问卷,</p><p class="ql-block">在每双凝视黎明的眼睛里,</p><p class="ql-block">在每次呼吸的起伏之间,</p><p class="ql-block">在每粒星火坠入长河的光年。</p> <p class="ql-block">我的母亲,是一个被岁月和疾病反复淬炼,却始终未曾熄灭的生命之火。她四十多岁时,第一次独自在异乡闯荡,那份坚韧已然显露。六十多岁时,癌症的阴影笼罩,她以惊人的毅力将其击退。然而命运的试炼并未结束,七十多岁后,肾衰竭缠上了她。整整八年,两千多个日夜,透析机成了她生命延续的纽带,她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顽强,与病魔拉锯,每一次透析往返,都像一场无声的战斗。</p><p class="ql-block">就在那个透析归来的日子,一种奇异的平静降临在她身上。她将我和弟弟唤到床前,声音清晰而笃定:“今天晚上,你们谁也不要离开。”这句话,如同一个古老的预言,轻轻落在我们心头,沉甸甸的。话音落下不到二十分钟,那支撑了她传奇一生的心跳,骤然停止了。</p><p class="ql-block">世界瞬间凝固,只剩下恐惧和本能。我和弟弟,两个被巨大悲痛攫住的灵魂,立刻扑上去,交替着进行胸外按压和人工呼吸。每一次按压都倾注着绝望的呼唤,每一次吹气都试图将生命的气息渡回她的身体。救护车的蓝光撕裂了夜色,在颠簸的车厢里,在奔向急救室的走廊上,我们的动作没有停歇,仿佛两具人形呼吸机,固执地对抗着死神的镰刀。</p><p class="ql-block">医院冰冷的抢救室里,时间被拉得漫长而残酷。医生们竭尽全力抢救了一个小时。终于,心电图上那条代表生命波动的线,彻底拉平,变成一片死寂的雪原。主治医生沉重地宣告:从医学角度,心跳停止超过1.5小时,可以宣布死亡了。他们撤掉了所有监护设备,停止了心肺复苏。放弃,是一个多么冰冷的词汇。</p><p class="ql-block">就在这绝望的深渊,就在仪器被移开的刹那,一个微乎其微的颤动发生了——母亲颈部的肌肉,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这细微的变化被敏锐的主治医生捕捉到。他立刻重新检查,难以置信地发现:母亲的心跳,竟然奇迹般地恢复了!医生连声惊叹,这是他漫长职业生涯中从未见过的“奇迹”。</p><p class="ql-block">那一刻,我和弟弟抱头痛哭,巨大的希望瞬间淹没了我们。我们以为,这顽强的生命之火,又一次被她点燃了!然而,医生随后的话像一盆冷水浇下:这种情况,即使恢复心跳,大脑也已遭受不可逆的损伤,最好的结果也是陷入永久的植物状态。母亲依靠呼吸机维持着呼吸,身体依然有着令人心碎的、接近正常的体温。</p><p class="ql-block">我伏在母亲耳边,不停地和她说话,告诉她不要害怕,我们都在,我们拉着她的手,弟弟在右,我在左,指尖一遍遍轻抚她尚有余温的脸颊。旁人告诉我,那些强效药物足以让大脑陷入深眠,她听不见的。但我坚信灵魂的存在。我相信她的灵魂此刻正游离于那具疲惫的躯壳之上,静静地俯视着我们,也俯视着她自己曾经战斗过的身体。我们向她倾诉,回忆她坚韧的一生,谈论她阳台种下的辣椒,谈论她异地创业的岁月。在这漫长的两个多小时里,她的手,那承载了无数辛劳与爱的手,极其微弱地动了两下。这微小的动静让我们瞬间激动,仿佛看到了她灵魂的回应。医生冷静地解释,这只是药物的作用,并非意识复苏。可我们宁愿相信,这是母亲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给予我们的、无声的诀别。</p><p class="ql-block">巨大的伦理困境也随之而来。我们救她,是对是错?母亲清醒时最后的召唤,那“不要离开”的嘱托,或许正是她预见到这一刻,想在家中、在至亲的环绕下平静地走向终点。是我们,用人工呼吸和急救,将她带到了这充斥着管线、仪器的陌生之地,延长了这没有意识的、仅靠机器维持的生理过程。这让我们痛苦地意识到:一个人,在生命最后的关头,竟可能丧失决定自己如何离去的权利。那冰冷的插管,那无休止的抢救,有时竟是如此的不人性。这残酷的现实,迫使我思考:人生的意义何在?人类存在的价值是什么?或许,我们留给世界的唯一独特遗产,正是我们头脑创造的信息、情感和思想。当大脑的意识之光熄灭,即使身体仍在代谢,那个人,那个“我”,是否已然逝去?这具尚有功能的躯壳,究竟是生命尚存,还是徒留空壳?我们深感无力,面对这宏大的命题,渺小如尘埃。</p><p class="ql-block">那一夜,我们在母亲的病床边缓缓踱步,脚步丈量着生与死的边界。时间在冰冷的灯光下流逝。我们轻声问她是否寒冷,为她掖好被角。眼睁睁地,感受着她身体的温度,像退潮的海水般,一点一点,非常非常缓慢地从指尖、从脸颊开始消散。那是生命正在一丝丝抽离的具象化,缓慢得令人心碎。</p><p class="ql-block">窗外的墨色天空,终于被晨曦的钢蓝色取代。九点钟,太阳升起来了,金色的光芒刺破云层,洒满人间。就在这新的一天降临的时刻,我那与命运搏斗了一生的母亲,那创造了生命最后奇迹的母亲,身体彻底冷却了。她的心跳,这一次,永远地停止了。她安静地,永远地离开了我们。</p><p class="ql-block">这场漫长而痛苦的告别,是一场关于生命、死亡、爱与伦理的终极课堂。母亲用她最后的旅程,为我们,也为所有思考生命尊严的人,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