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平凡人生（二十）奶奶的烟杆

空谷兰

我的平凡人生（二十）奶奶的烟杆

从我记事起，奶奶的黄铜水烟杆就在我的记忆里打下了深刻的烙印。奶奶带着她走过了青年、中年时代，听她说黄铜烟杆还救过她的命。一直到三年困难时期，一场大病几乎夺去了她的生命。为了活命，她忍痛卖去了黄铜烟杆。以后的几年里，子孙们四处追寻，一直到她七十五岁去世，那黄铜烟杆终于又回到了她身边，伴随着她回归到大地母亲的怀抱。

我奶奶十八岁从中江县的平坝地区嫁到了山区，二十六岁时爷爷去世。丢下了不满三岁的父亲和一岁多的姑姑。族人为了抢夺乡场上的糖果铺，设计要让奶奶改嫁，奶奶坚持不从。决心要靠经营爷爷留下的糖果铺为生，来抚养一双儿女成人。那时侯小山乡有横行乡里的“三虎、九豹、十四狼”，一个青年寡妇要在那闭锁的乡场上立脚和养家糊口，还要对付来自各方面的明枪暗箭，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

我小时侯常听奶奶讲，族人为了抢夺家产，暗地里唆使小街上的地痞流氓来柜台前骚扰，被奶奶手执橄面杖打得狼狈逃窜；一些小混蛋到柜台里来骗吃骗喝，被我家养的大黑狗吓得屁滚尿流；

奶奶不畏强权黑恶势力，告倒了伪乡长的侄子民团的团总干事沈X X 。靠着坚强的自尊、自立，奶奶终于在兵慌马乱的日子里立住了脚根。为了生计，奶奶含辛茹苦拉扯一双儿女，每天三更天便起床，开始和面粉，做糖馅，烤点心，蒸糕饼；到天亮时，柜台上已摆满了香喷喷的糖果。小街上便弥漫着甜甜的清香。这时候奶奶才坐在柜台后面，捧着黄铜烟杆抽上一口水烟。金黄的烟丝在咕噜噜的水声中升华为一缕清烟。奶奶陶醉在辛劳后的惬意里。

有一次，年幼的父亲从学堂回家后，到柜台上去找吃的。一不小心把奶奶的烟杆碰到了地上，弯弯的烟嘴摔断了。奶奶心疼得捧起烟杆，给从未挨过打的父亲劈脸一耳光。父亲一哭，奶奶也抱着独儿放声大哭。从此以后，没有人去随便乱动奶奶的烟杆了。黄铜水烟杆成了奶奶从不离身的信物。

在父亲十五岁那年，奶奶为父亲在邻近的天柱山相了一门亲，女方的父亲是教书先生，奶奶把儿子送到 未来老丈人的私塾去读书，于是父亲便成了未来的女婿兼关门弟子。在一次探望了亲家和儿子后，奶奶独自回家，但是到天黑了也没有人影。在家的姑姑急得请人到处寻找， 教书先生听说亲家母失踪，也派人四处寻找，却犹如石沉大海，奶奶失踪了。正当一家人六神无主的时候，上场当铺的小伙计匆匆跑来报信，说是有一个天柱山的药农来卖水烟杆。小伙计认得是吴家京果铺吴大娘子的，便马上赶来报信。人们一拥上前抓住了药农仔细询问，药农说是在一个大院子后边捡到的。并且愿意带路去寻找。人们随药农来到这座院子，众人发一声喊，拥进院子四处搜寻，在一间堆满柴草的屋子里发现了手脚被绑，口里塞着一团烂布的奶奶。

原来，奶奶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两个绑匪，他们见奶奶衣着整洁、容貌姣好并且孤身一人、才三十多岁的年纪、肯定能卖一笔大钱。于是将奶奶挟持到一个绑匪的家中暂时看管起来，准备找个大买主。在与绑匪的搏斗中，奶奶急中生智将藏在怀中的水烟杆顺手丢在了院后的草丛里。黄铜烟杆黄金亮色，果然很快便被人拾走了。药农拿它没有用，便拿到街上去卖，不想却因水烟杆救了奶奶一条命。奶奶更加爱惜黄铜水烟杆了。

解放后，父亲当上了人民教师。奶奶的京果铺也公私合营为国有资产 ，奶奶也成了生产队的普通劳动者，跟大家一起参加生产队劳动。在大跃进时期，山区的农活是磨筋炼骨的，早上要出早工、晚上要出夜工。已届高龄的奶奶劳动一天下来，唯一的享受就是捧着水烟杆吸一口缈缈轻烟。在连盐也买不起的日子里，父亲无论如何也要省吃俭用的给奶奶买上一二两水烟丝 ，就这样，奶奶艰难的度过了大跃进和人民公社等困难时期，在吃大伙食团时、奶奶凭着一双巧手，把别人不要的萝卜叶子、红苕藤尖等捡回家做成香喷喷的盐菜干用以充饥。在我的记忆里、年幼的弟弟哭着不肯去幼儿园时，奶奶便在他的小碗里放上一撮碰香的盐菜，弟弟便高高兴兴地去上幼儿园了。在经历的无数次运动中、奶奶总是奉公守法，遵守各项规章制度，她还乐以助人、有空闲时就帮助左邻右舍照看孩子，或者就无私教邻里乡亲做各种蔬莱制品或做糕饼。因此，生产队在开社员大会时也不再批斗她了。在三年自然灾害时，吃饭也成了问题。奶奶不幸患上了水肿病，一双小脚肿得透亮。父亲为奶奶四处求医，竭尽全力还是没有多少效果。奶奶便背着家人卖掉了她的黄铜水烟杆，买了几斤米回来，一家人美美的吃了一吨红苕稀饭。最后妈妈作主，将剩下的米每天用小沙罐给奶奶熬着喝。又去西眉山采回草药熬给奶奶喝，终于从死亡的边缘把奶奶救了回来。

到一九八0年，奶奶已是七十五岁高龄。我也从学校毕业在畜牧站当了技术员。那时我正在仓山搞落实政策调查。意外的发现一个小铺子里放着一只水烟杆，已经铜绿满身，毫无光泽。我看到后觉得有点眼熟，便兴冲冲花了十元钱买下来，准备回家时送给奶奶，以慰老人之心。谁知当天便接到了家中輾转打来的电话，叫我火速回家。我连夜步行回到家中，才知道奶奶已经处于弥留之际，好想等我回家见最后一面。我扑到奶奶床前，拿出已被我擦得金黄透亮的水烟杆。奶奶看见烟杆眼睛亮了，脸上露出了微笑。抬手摸着烟杆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天下事真说不清，好象瞑暝之中有人指使一般，家里人看 见烟杆个个都睁大了眼睛。被摔断又接好的印迹清晰可见，这不就是奶奶原先的水烟杆吗？竟然又被我给买了回来。我们将黄铜烟杆放在了奶奶身边，奶奶在临终时终于又得到了自己的心爱之物，她瞑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