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一树记

湛蓝的天空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银滩的合欢树,夏风一吹便盛开了,满树嫣红,如火焰在枝头跳跃燃烧。我每回想到“合欢”二字,总莫名有些不解,这花儿何以称得如此暖意融融的名字?它那花丝喷薄如针若刺,灼灼燃着,分明是几分倔强锐利之态,何来缠绵缱绻的“合欢”之象?</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夏风吹到哪里哪里便显一簇火红,我曾经好奇乳山竟然有少见的合欢树,待问度娘才知道合欢树居然是威海的市树,怪不得银滩路边一到夏季就悄然绽出了它的花朵。嫣红如云,团团飘散于高枝树巅,如同烧着了千缕无烟红焰。</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待得翻开李时珍的《本草纲目》,有记录云:“合欢,主安五脏,和心志”。再翻开古代植物杂考《花镜》,其中更记载得详尽:“合欢,一名马缨花……叶如槐,细而繁,夜则合。”《花镜》之言透显出此树叶片在黄昏时抱合而寐的习性,此名便有了贴切的来处——大约正是昼夜间这一离一合,使“合欢”之名,有了可凭据的“合”的来由罢。</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可合欢之花又绝不单以得名由来勾我注目,它姿态奇美,分外独特。红丝吐蕊,恍如海底珊瑚礁里探出无数柔软的触须,细而尖锐地伸向虚空,又仿若万千极细小的针芒自苍穹俯插刺下。虽然不似牡丹芍药般层叠雍容,可是那种疏疏朗朗伸展着的、针芒灼灼的红艳颜色,在绿意浮涌的盛夏之中独立开来,傲物而灼目,竟显出一种奇异的别样风貌来,为夏天刻下了一道明艳的独特印记。</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每度花开时节,在银滩的海风里,我循着记忆中旧日西安树影处踽踽而行。家乡西安的夏天,古城墙根、道旁阶边,亦常常探出着合欢火苗般绚烂的花朵来。长安的夏风干热无比,骄阳之下我穿过窄深的小巷,只为探寻记忆深处那像火焰般的红芒一片——当遥遥地望见一团嫣红在空中舒展飘摇,我的心情便仿佛久渴逢饮般霎时清凉下来;待走近仰头,那些细丝柔密的小红花悬缀在青绿的枝梢之上,如同自天上撒落的火种,又像千万个小火把般点起无声的欢呼来。彼情彼景,真使人觉得纵然置身于蒸炉似的天地间,心头里却仿佛得了一汪清凉沁润之溪泉。</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日清晨,我踽踽独行于银滩微凉未散的小径上,抬头便撞见一树合欢。它正红得灼灼,通体浸透了晨露,在初阳下宛如未熄的炭火,兀自蒸腾着水汽。我凑近细看,那花丝纤细如针,顶端顶着小小花粉囊,排成密密的队列,一束束,一支支,直指天空,锋芒毕然。伸手轻触,针芒刺扎着指腹,丝丝微痛之中,倒似点醒了我沉睡的神经。这花看似柔软,却偏生着倔强的芒刺,竟也自有一种不甘随俗的烈性。</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倏忽间,眼前景象竟恍惚了。眼前针芒般的红花,悄然变幻成了西安城里那些同样长着针芒的红花——那时每逢夏天,在西安我总是街巷间寻觅这些倔强的花儿。于满城浓烈的夏花丛中,独树一帜,如不肯屈服的异类。彼时我曾伫立花下,见它们挺立于燥热的风尘里,像是一把把暗燃的火炬,也像不屈服的宣言,竟也透出几分孤傲的美来。</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据说合欢花不仅可赏,还能入药,能煮茶。在暑热天里,取些合欢花苞放在锅里煮,水沸后不久便弥漫开一股清涩的香气,闻着便使人心神渐宁。我采摘了一大捧花儿,像煮砖茶般开始煎熬,丝丝缕缕的淡淡清气,茶汤泛着浅浅的琥珀色,我捧起小口啜饮,苦涩之后又渗出隐约的微甘。合欢花茶虽不香甜,却无声地浸润着深情,原来合欢之名,未必只是花事缠绵,亦可在日复一日的烟火尘屑间,熬煮出人间温情的真味来。</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合欢花还有一个习性,每至薄暮时分,叶子便悄然闭合,像羞怯般垂下头,收敛起白天的锋芒;待第二天朝霞初染,叶片又才重新舒展,重新迎接朝阳。一天夜里,在街灯昏黄的光晕里,我看到合欢树的枝叶果然都合拢了。它们静静立在路旁,收拢了叶片,也收敛了白昼的锋芒,仿佛在暗夜里安眠歇息了。我心中忽有所动,这合欢树竟如人一般,日间昂扬,夜间休憩,于开合之间,默然书写着生命本然的一呼一吸。</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并且合欢树在夜间还能释放氧气,故有“天然氧吧”的美誉。于是对它更添了敬意,原来它不但献出花朵为人解郁,就连沉默的夜里,也吐纳清气滋养人间——纵然无人知晓,它亦如斯不息地履行着本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花也曾涉足旧时诗人的梦魂。古籍《太仓州志》记:“合欢花,俗名夜合,可酿酒。”原来吴越地方,此花曾可入酒,合欢之精魂得以在醺然恍惚的世界里流淌绵长。而诗人纳兰性德吟道:“不见合欢花,空倚相思树。”此处花之魂俨然化作相思相忆的凝眸,它本为欢欣合聚得名,在离情苦楚面前却更成了诗人眼里的一抹揪心刺痛的亮红,分明要刺穿相思客心中的痛楚与绝望。</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在西安看合欢花的日子已经渐远成一团旧梦氤氲,银滩海边此时却花开正艳。这似火如针的花朵仍然一年复一年地灼红灼热在银滩的浓荫之间——年年是它,而我,则带着流尘的足印,渐行渐远于自己生命的夏季。</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此时此刻,我凝望着这棵硕大的合欢树。花冠似伞,照拂四周,每个角度绿叶扶蔬,花影交错。站在树下,朝南花叶间枝头燃着火焰,逆光中熠熠生辉。向北亦然,浓绿的叶片里闪烁着红色的光环。举头仰望,蓝天下花叶交相辉映,美丽得一踏糊涂。细细打量,花丝如针似芒,依然倔强地朝天伸展着,仿佛无数微小的火焰在燃烧。那红,灼灼的,映得心也亮堂了。此刻我豁然明白:所谓“合欢”,并非仅指花事之缠绵,亦非独为男女之爱悦。原来它名字深处,更蕴含着生命与生命之间彼此支撑的深意——它白昼里灼灼地红着,黑夜中默默生发着清气,在刚柔之间、昼夜轮回里,完成着对世界的默默馈赠。</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合欢之“合”,原来乃是此物与尘世万物间无言的照应;合欢之“欢”,亦非喧嚣,而是生命于静默承担之中所体悟到的那一份从容与安然。</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合欢花年年复放,却似一树无言的火种:凡根植处,便映出人间哀欢交织的浮世景象。而花终非无情之物,纵使根落此城彼城,亦年年抱守初心,灼灼绽放于季节流转里——花树不知离人痛处,只把殷红的心事交给夏风,撒入永不知倦的、灼烫的光阴天空,化作那火焰永燃的无声歌谣。</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生命之合欢,原不囿于字面缠绵;它竟如合欢花这般,是于刚烈与柔韧、醒觉与安眠、付出与沉潜的永恒交替之中——看似芒刺般倔强,实则每一根针蕊深处,都蕴蓄着向人间释放暖意的密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花名,原来非关风月,而是生命在昼夜呼吸间,与世界签下的那纸静默而深情的契约。</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合欢花枝,遂亦永远作了一个渺小又倔强的见证:人间千城百市,终归花树长青;往来客的鬓角上,却早悄然爬满了无声岁月的深浓印痕。</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二零二五年七月一日于银滩之心</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