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秘书啊，秘书（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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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 隶

一

小丁躺在资料室的沙发上，沙发上方墙上的空调，发出沙沙声响，声音怪怪的，就像打屁一样，是使用年限长久后的衰老，制冷效果也屁温屁冷的。

小丁睁着眼，在黑暗中，迷迷糊糊，似睡非睡。

资料室虽然在负一楼，其实是在真正的地面上，修这栋办公大楼的时候，就没有修地下车库，而是把地面的第一层作为停下车库，办公区是从第二层开始的。所以，这个停车库就是一个架空层，四周都是敞开的，没有墙，仅用透空的隔离网封住四周，里外洞见，空气畅通。停车库外面是大门前的空地，大门外就是大街了。

小丁虽然躺在黑呼呼的资料室里，街灯仍能通过资料室墙上的小窗子透进来，把屋里映成灰黑灰白的样子。大街上过往的夜车来来往往，车轮与地面发出的摩擦声，和汽车发动机的轰响声，仍能在小小的资料室里产生不大不小的喧嚣。

小丁躺在沙发上，比在帐篷里舒服多了。帐篷的压仰，当灯泡的郁闷，长夜难熬的苦闷，那种焦虑，有一种宛若被吞噬的窒息。

小丁当下担心的，会不会被小张小李告发。小丁没在帐篷里过夜，瞒不过他们，向马主任告发，分分钟钟。想到这，小丁不爽，心里又开始烦躁，又在沙发上翻来覆去。

二

后半夜，尿急了，小丁在负一楼停车库找了一圈，没见到厕所影子。昏暗的灯光，映照着昏暗的车库，十几台轿车越野车都进入了梦乡，车库里空无一人，蚊子倒不少，小丁的小腿肚子被叮了几下。

电梯旁的一个窗子亮着灯，是司机值班室，玻璃窗关得严严实实，窗帘遮得密不透风，里面的酣睡声却轰轰可闻。小丁不敢敲门惊动司机，转身进了电梯。

电梯到了二楼，其实就是到了办公的大厅。大厅左侧走廊尽头是女厕，右侧走廊尽头是男厕。小丁朝男厕的尽头走，经过一个开着门的办公室，里面一个保安扭头瞥见了小丁，小丁不认识保安，保安也不认识小丁，就一秒，小丁就经过了，小丁感觉里面好多显示屏画面，应该是监控室。

小丁一边想，一边朝男厕所走，没想到那保安从监控室走了出来，对着小丁喊到，你是干什么的？

小丁转过身朝保安说，上厕所的。保安没有说话，径直朝小丁走过来。这么热的天，穿在身上的保安服严严实实一丝不苟。保安三十来岁，人高马大，一脸警觉，颇有军人气质，没准真是退伍军人。

保安快走到面前时，小丁才发现自己怎么穿着内衣内裤就出来了，本想着在负一楼撒泡尿就回房间，没想到找厕所找到二楼大厅来了。小丁心虚气短，保安就咄咄逼人了。

保安正言道，你是机关的人吗？

小丁说，是办公室的。

保安问，哪个办公室？

小丁说，办公室就是办公室。

保安说，大楼这么多办公室，你是哪个办公室？

小丁不想解释，把保安带到大厅，指着墙上厅机关各处室设置分布图让他看，保安看了几下似乎没有看懂，扭过头盯着小丁。

小丁用手指着上面说，你看这里，厅机关处室排列，第一个是办公室，第二个是财务处，第三个是审计处，第四个是科教处……，我就在排列在第一个位置上的办公室，这个办公室，是行政设置的名称，专门负责整个机关的公文运转，你说的办公室，是一个一个的房间，这个房间那个房间，这个办公室那个办公室。

保安不说话，一直盯着墙上看，似乎被小丁的这番话镇住了。小丁也不管那么多了，快步溜到厕所解决问题。小丁从厕所出来，保安还在看墙上的处室分布图，见小丁进了电梯，保安也跟着进电梯。两人彼此不说，小丁猜想保安是不是要跟着自己去资料室，果然，电梯到了负一楼，保安真的跟着小丁到了资料室，小丁进了屋，保安探身认真朝资料室每一个角落看，小丁指着沙发上的被子枕头说，这是我睡觉的沙发，今天晚上赶写一个材料，就没有回宿舍。保安不言语，又扭头看了看车库四周，确定没有什么可疑之处才离开。

第二天一大早，小丁被敲门声惊醒，开门一看，是公安处李处长，后面跟着昨晚那个保安。李处长认识小丁，进门朝资料室四周瞅，转身问小丁怎么睡到资料室来了，小丁说昨晚加班赶一个材料，所以就干脆在资料室凑合一晚上。李处长又问，加班赶材料，应该在办公室呀，怎么跑到资料室了？资料室电脑也没有，怎么写材料？李处长真不愧是公安处长，三下两下就把小丁逼到死胡同，小丁不得已，只好说出原委，因为天气太热，睡在帐篷里确实闷热难当。李处长才知道小丁原来一直住在客厅的帐篷里。

李处长走后，小丁心想，在资料室过夜，可能要泡汤了，李处长与马主任关系好，马主任会很快知道的。

三

果不其然，小丁吃完早饭刚进办公室，马主任就叫小丁到他办公室去。

小丁像往常一样，坐在马主任对面，翻开笔记本，握着笔，静待马主任作指示。

小丁发现，马主任好像又瘦了，身子骨比小丁还干瘦，像根晒干的柴火棍，脸上皱纹又深又密，活像张揉皱的公文纸，两只细小的眼睛却是亮得吓人，看人时像两把小锥子。今天，马主任穿了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蓝短袖衬衫，人造纤维的料子，倒是利落挺阔。马主任的脾气，没有厅长温和，成天都是棚得紧紧的，见到不顺心的事，立马就训人，训起人来，那是挖地三尺不留情面。有回小丁把公章盖歪了，马主任数落了半个小时。马主任爱喝潽洱茶，最近，小丁发现，马主任爱往太阳穴抹风油精。

此刻，马主任正往太阳穴抹风油精，眼睛里，脸皮上，好像没有要生气的样子，但嘴角却一歪一歪地朝一边斜，这是马主任最意味深长的时刻，这个状况的出现，是马主任即景即情正当时的时刻，说明马主任巳经知道小丁夜宿资料室的事了。

马主任眯缝着眼睛看着小丁，眸子里竟闪露出一丝丝恻隐之情。小丁捕捉到了这一微妙细节，握着笔的姆指与食指不经意地松开了，他渴望地望着马主任，内心涌动出阵阵浪花。

果然，形势不赖。

马主任问，这几个月，一直在客厅里住帐篷？

小丁望着马主任默默地点了点头，马主任没吱声，小丁也没吱声，两人互相对视着。小丁胸口却开始难受，慢慢的，难受的感觉凝聚成梗堵，两行热泪竟夺眶而出，黄豆般的泪珠，顺着脸颊，奔流而下，与之同时，鼻腔里也发出了仰制不住的抽泣，鼻孔里的鼻涕也呼应着喷礴而出。马主任立即从桌上抽了两张纸巾递给小丁，小丁一边擦一边竭力抑制自己的情绪。激动之际，小丁从胸腔里挤出几个字“他们谈恋爱了”！

马主任没有任何反应，脸上异常冷静，似乎对他手下所有人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似乎对小丁入职以来的苦闷压抑与同事间的微妙变化，也洞察秋毫。马主任是过来人，经历得太多太多，工作中的酸甜苦辣，人世间的寒温冷暖，早已见惯秋月，自是经年累月，丹修田养，炉火纯青。

马主任待小丁情绪稍缓，说，先在资料室，凑合凑合，住宿问题，我再想想办法。

小丁哭得更凶了，百感交集，感激涕零，竟站起身子给马主任躹了一躬。马主任立即抬起手臂叫小丁坐下，随手拿起一个文稿递给小丁说，这是小李核的稿，你拿去看看，不要让小李看见，你夹在卷宗里面看，认真看，看完后我要听听你们两人的意见。马主任又抽了两张纸巾递给小丁，叫他把脸上再擦擦。

小丁站起身，又给马主任欠了欠身子，回到自己办公室。

四

小张一大早就跟着厅长出差了，办公室里只有小李在电脑旁忙着。小李见小丁进来，破天荒地抬起头来瞥了瞥小丁，小丁很意外，自从小李失恋后，小李对小丁就爱理不理的，好像小李失去大张，小丁是罪魁祸首。现在小李瞥了瞥小丁，是缓解的迹象？莫非昨晚小丁彻夜未归，使他两心生涟漪？

小丁屁股刚坐下，就闻到了小李身上的味道，今天她喷了不一样的香水，比以往的要刺鼻一些。小丁的鼻子很怪，小李以前用的香水，小丁闻起来很舒服，鼻孔鼻腔，都顺顺滑滑的爽，今天小李这款香水，表面上寡淡寡淡，实质是暗藏杀机，会感到有一股暗劲逼人，小丁坐在小李对面，首当其冲，无处可藏。

小丁悄悄偷窥了一下小李，她今天穿了一件浅杏色雪纺衬衫，轻薄不透还显气质，外面还套了一件超薄的米白色亚麻小西装，清爽大方，还挡空调的冷气。小丁使劲揉一揉鼻子，尽量不要让喷嚏打出来，顺手从桌上拿了一个卷宗，将小李核过的文稿放在里面，认认真真看起来。

五

不看还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感觉到马主任的用意了。

这个文稿，字数有三千八百多字，通篇都是报告报告报告，通篇都在报告一件事情，可文章结尾，有十四字，“建议省长出席会议并致欢迎辞”。这个文稿是科教处起草的，标题是《关于什么什么会议的报告》，小李核稿时，除了个别字句改了改，其他都没动，标题也没动，也就是说，小李认为内容与标题是一致的。小李大学专业是文秘，工作经验比小丁多两年，虽然她和小丁一样刚接手核稿才三个月，但以她的专业功底和三个月的经验，她的核稿水平应该让人放心。

小丁反复看了多遍文稿，心里很矛盾，全篇的内容符合“报告”文种的特性，只是最后那十四个字有点请求的含义，这个情况，该怎样处理？标题，应不应该用“报告”呢？犯难了。

小丁想了好久，始终纠结。半小时后，马主任把小李小丁叫到他办公室。

两个年轻人毕躬毕敬坐在马主任对面，拿出笔记本和笔，静候马主任作指示。

六

马主任先问小李，这个文稿的标题，你在核稿的时候，维持了科教处用报告的提法，说说你的考虑。

小李有点一紧张，低声怯怯说，全篇三千八百多字，都是报告会议的历史沿革、会议的规模、会议代表的构成、会议场地的选择、会议主会场的布置、会议资金预算、会议接待准备等有关情况，这就是典型的报告，所以，标题应该用报告。

马主任又叫小丁说说自己的看法。

小丁也有点紧张，也低声怯怯地说，我一直拿不准，标题，好像，也可以用报告，也可以用请示。

小李微微扭头瞥了小丁一眼。

马主任又问小丁，你的两个好像，你倾向于哪个？

小丁脸红了，结结巴巴说，倾向于用请示。

马主任又问小李，小丁说用请示，你坚持用报告，说说你坚持用报告的理由。

小李脸也红了，声音有点激动，我觉得，判断任何事情，都要看主流看本质，不能被片面的，或者次要的东西，掩盖了主流和本质的东西。这就是一篇报告，至于结尾那个建议，也仅仅是建议，才十几个字，！不能用这十几个字推翻三千八百个字！

小李的声音，明显提高了。

马主任微微一笑，又问小丁，小丁，小李的观点很明确，标题用报告，理由是，看问题要看本质，要看主流。你再谈谈你的想法，你刚才说，你倾向于，标题用请示，说说你的理由。

小丁不知道该怎样启齿，嗯嗯嗯啊啊啊的，又悄悄瞥了瞥小李，结结巴巴说，好像有一个印象，如果，如果报告里夹带有请示的内容，标题就应该是请示。小李说的也有道理，文稿的内容的确是报告文种。

马主任看着两个年轻人，笑而不语，感觉他心中有数，就是不说出来。马主任沉吟片刻，说，这样，你们跑一趟省政府办公厅，到秘书处去一趟，把这个文稿拿给他们看看，看看他们怎么说。我给车队打个电话，叫他们派个车送你们去。

小李小丁不好说什么，马主任这样安排了，只有跑一趟了。这是马主任打磨部下的习惯，总是让部下脚踏实地过一遭，才，印象深，记得牢，永不忘。

小丁又偷窥小李一眼，感觉她有点隐隐的不悦……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