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香出家记

永远平安

01

五面山的晨钟穿透薄雾，惊起一群山雀。净水庵的青瓦上凝着露珠，慧缘提着木桶穿过回廊，脚步轻得像片落叶。她今年刚满十八，削肩细腰，灰色僧袍显得空荡荡的，唯有那双杏眼亮得惊人，像是能照见人心里的尘埃。

"慧缘，今日轮到你去浩口村化缘了。"静安师太的声音从经堂传来，伴着木鱼清脆的敲击声。老住持的背已经弯成一张弓，脸上的皱纹里隐藏着六十年的禅意。

慧缘合十应声，将最后半瓢水倒进铜盆。水面晃动着映出她的面容——剃度时留下的青茬早已褪去，如今头顶光滑如新剥的莲子。三年前那个暴雨夜，她被赌徒父亲卖给妓院，是静安师太用十两银子换回她，等于给予了她一条新的生命。从此在她的生活中，木鱼声代替了哭喊，诵经声覆盖了咒骂。

山道上的野菊开得正盛，慧缘的草鞋沾满泥浆。浩口村炊烟袅袅，赵财主家的朱漆大门在阳光下闪着寒光，刺得人眼睛生疼。她刚要叩响侧门，忽听墙内传来瓷器乒乒乓乓碎裂的脆响声。

"我就是死也不嫁那个粗野的老头子！"一名少女的哭喊声传出来，听得人撕心裂肺。

慧缘的手指悬在半空。透过门缝，她看见一个穿杏红衫子的姑娘瘫坐在碎瓷片里，腕上的翡翠镯子磕出道道裂痕。那姑娘抬头时，慧缘呼吸一滞——分明是养尊处优的千金，眼睛里却沉着比她当年更深的绝望。

"春香小姐又闹脾气了？"粗使婆子们躲在廊下窃窃私语，"盐商老爷的聘礼都过三书了..."

02

正午的日头毒起来，慧缘在赵家后门的石阶上盘腿坐下，微闭双眼进入禅定，她在阳光下的影子渐渐缩成小小的一团。约莫一个时辰，后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来的正是那位穿杏红色的姑娘。她起身拦住姑娘，深施一礼："女施主，可否为贫僧布施些斋饭？"

春香被突然出现的灰影吓得后退半步。待看清是个年轻尼姑时，她一把抓住慧缘的手腕，把她拉到拐角处，左右看看四处无人，才说："师太救救我！"慧像感到姑娘翡翠镯子的凉意透过僧袍，同时闻到她身上沉水香混着泪水的咸涩。

“阿弥陀佛，施主可是遇到什么难事了？”慧缘明知故问，但满怀关切。

春香流着眼泪，手指绞着帕子抽啜着说，她母亲是父亲的小妾，父亲与夫人执意要把她嫁给一位五十多岁的盐商续弦，他们不听她的哭喊与诉求，执意收下一箱又一箱的聘礼，一遍又一遍逼迫她跳入火坑。昨夜她把白绫抛上房梁准备以死相抗，不想又被丫鬟救下。"我连死的自由都没有了。"春香流着眼泪笑出了声，她的笑比哭还难看，阳光透过竹帘在她脸上划出囚牢似的阴影。

慧缘的指尖划过粗陶茶碗。碗沿有道裂痕，茶水渗出来沾湿了桌面。"贫尼八岁那年，"她突然开口，"我见过猎户剥狐狸的皮。那畜生明明断了气，可身子还在一阵阵地抽搐。"春香困惑地抬头，看见小尼姑的眼睛像两盏明灯，"后来我才明白，有些时候活着比死了还疼。"

树林里的知了突然噤声。慧缘从包袱里取出一本《妙法莲华经》，经书边角磨得发亮。"观音菩萨有三十二应身，她救苦救难，无处不在。"她将经书推到春香面前，"女施主可知，净水庵的观音像也会为我们这些苦命的人儿流泪吗？"

03

暮色染红五面山时，慧缘的化缘袋依然空空如也，但她身后多了个踉跄的身影——春香脱了绣鞋，白绫袜踩在碎石路上渗出殷红。山门前，她们见到了静安师太，师太的锡杖深深插入泥土，她对春香说："赵小姐可想清楚了？佛门虽是一时的避难所，但要想脱离苦海，还需自身安住内心，精进修行。"

春香跪在青石板上重重磕头，发髻散开如泼墨的柳絮。慧缘看见她后颈有道新鲜的勒痕，在月光下泛着青紫。山风卷着《大悲咒》的吟诵声掠过耳际，慧缘忽然想起三年前自己跪在这里时，师太问的却是："你可愿放下仇恨，潜心礼佛？"

自此以后，带发修行的春香住在藏经阁旁的耳房里。第一夜，她打翻了三盏油灯，被蚊子咬得满身红肿；第七天早课，她还背不出《心经》急得直哭；但到月圆之时，她已能熟读《金刚经》，帮慧缘整理经书。她的素白手指拂过泛黄的纸页，像抚平那些无人知晓的条条伤痕。

这日傍晚，春香在溪边浣衣，忽然哼起幼时的童谣。慧缘正在摘野菜，听见歌声回头一看，只见夕阳给春香的侧脸镀上一圈金边，僧袍领口露出的一截脖颈白得透明。她想起庵里那尊白玉观音像，也是这样透着慈悲又温暖的美。

"慧缘师姐！"春香举着两块湿淋淋的布料跑来，"你看我洗得干不干净？"她笑得眉眼弯弯，腕上翡翠镯子早换成桃木念珠。山风掠过两人之间的空隙，带着野姜花的香气。

慧缘忽然合十诵了声佛号。她终于明白师太当年为何收留自己——有些缘分就像五面佛寺的晨钟，看似偶然撞响，实则早已注定，它要震荡某个迷途的灵魂。

三年后，静安师太为春香剃度，春香正式出家为尼。不久，师太圆寂，慧缘成了新的住持。慧缘师太这天对春香说：

“慧安，明天，就由你到浩口村去化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