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下的年轮

桃源村

记忆如同黄土高原上的老槐，盘根错节，深深扎进岁月的土壤里。它的年轮，一圈圈刻录着远去的时光，沉淀着泥土的芬芳、汗水的咸涩与琅琅的书声。我是六十年代的免，从懵懂孩童到求学少年，那些散落在董坊、坡头、千阳的身影与名字，那些捏过的泥团、抄过的课文、点过的煤油灯、骑过的自行车……早已渗入血脉，成为生命里最清晰、最温暖的底色。循着这槐树的年轮回溯，便是半生的足迹，也是一代人共同的青春图景。

黄土院里的泥团与蝉鸣

我家老屋西院外墙根下，常堆着倪氏本家宏德、宏太兄弟俩挖来的胶泥。这对我的玩伴手脚麻利，总把泥团捏成歪歪扭扭的碗，抹上灶房偷来的猪油，说是“给灶王爷做供品”。堂姐春莲总是端着搪瓷碗站在门槛上喊：“再玩泥，就告诉姨！”堂妹春侠辫梢的红头绳在风里晃，像朵不肯凋谢的花。堂弟文勤则总跟在我身后，把捏碎的泥块往东邻开旺家大门外的鸡窝里丢，惹得那只芦花鸡扑棱着翅膀跑出半条巷子，追都追不上。

开旺、开江兄弟爱爬院外的老槐树，摘了槐花就往小牛的衣兜里塞。小牛是我同宗兄弟元元的侄女，跟我同岁，总把柳枝编成花环戴在头上，笑起来时眼睛弯成月牙儿。夏日傍晚最令人期盼，三堂、维珍、宏儒会叫上乾忠、明功、银高几个来院里玩。堂兄必成和三哥东应总抢着学狼叫，吓得我们直往大人身后躲，却又忍不住扒着人缝偷听。月光漫过黄土墙时，泥团早已干成硬疙瘩，槐花的甜香还执拗地粘在袖口。

黑板上的粉笔灰与田埂上的课本

董坊小学的钟声是左加周校长敲响的，那口破钟挂在老庙的房檐下，声音能飘到沟对面的西塬。时立功校长总背着手在校园里巡视，看见我们在墙根玩“榨油”“斗鸡”、跳绳，便笑着提醒：“韩老师的语文课要迟到啦！”韩玉娥老师教我们写“一”“二”“三”“人”“口”“走”，粉笔在黑板上顿出的横撇捺，像极了她袖口磨出的毛边。

王小玲老师的算术课总让人心跳加速。她点志芳站起来算“三加五”，那家伙憋红了脸，把手指掰了三遍才算清。明星、崇格、林森几个总坐前排，下课就往大门东边的竹林跑。菊涛、丽萍常带着井水浸过的黄瓜，分给邻村寇家河来的寇文军。他要爬五里上塬路，课本边角磨得卷了毛边，却能把乘法口诀背得如唱山歌般流畅。

三年级时，倪德才老师身兼数职，语文、算术、唱歌一肩挑。他那把掉漆的二胡，竟能拉出动听的《东方红》和《我爱北京天安门》。有次让我领唱，我盯着他按在琴弦上的手指，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王冯玉老师爱在我们的作业本上画红勾，赵乾功老师则最爱教我们背毛主席语录。他的语文课上少不了抄写课文，他用树枝在地上示范“丰收”，泥土便溅到我们的裤腿上。五年级班主任李文秀老师，总鼓励我们将作文念给全班听。塬边的邓银莲、邓永康姐弟常在作文里写“割麦子时太阳像火球”，后来才知道，她俩经常跟着爹娘下地干活。

放学后的田埂是另一个课堂。明星能灵巧地把狗尾巴草编成兔子，崇格认得田里所有的野菜。我和林森、志芳、明功则常比赛谁能把课本藏得更隐蔽。直到某天，时校长路过撞见，笑着抽出我们塞在墙缝里的书，书页间竟还夹着半朵晒干的蒲公英。

煤油灯下的习题与自行车铃

坡头中学的吴海贵校长总穿着蓝布中山装，袖口磨得发亮。初一第一学期班主任李恒龙老师的语文课像说书，“周扒皮坏不坏？”他讲到《半夜鸡叫》时敲着讲台问。“坏！”全班齐声回应，气氛热烈。任连珍老师接课后，习惯让我们抄背重点课文、名言警句。在黑板上，他的粉笔字细瘦遒劲，一如别在衣襟上的那支钢笔。

姚玉劳老师是初二第一学期的班主任兼数学老师，粉笔头是他对付走神的利器。白善坊的时小龙瞄窗外的麻雀时，“啪”，粉笔头精准落在他课本上，引得全班憋笑，肩膀直抖。吕子钊老师的语文课讲《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读后感作业中，贾治荣写道：“我要像保尔一样，冬天也去修铁路。”后来才知晓，他家冬天要去北山拾柴禾。

张瑞卿老师接教语文后，常带我们去操场边分析课文。他的钢笔字和粉笔字都很漂亮，同学们都把他用蜡纸刻印的学习资料当成字帖。孟家庄上河的李建华总骑着二八大杠来上学，车后座时常捎着顺路的同学。龙槐塬的寇银功，书包里装着玉米面饼，课间时分着吃。住在西塬何家庄的邓怀玉，雨季时总挽着裤腿蹚水过河。有次，姚玉劳老师把他湿透的课本拿去烤干，书页竟卷成了波浪形。何荣昌是晚自习时的一道微光——他拿出手电筒，照着习题册，光柱里浮动的灰尘宛如繁星闪烁。

初中毕业那天，元元、明星、崇格几个凑钱买了笔记本，扉页上“友谊长存”的蓝墨水字迹端正。李建华的自行车铃在夕阳下一路清脆地响，惊飞了渠边的青蛙，也拨动着我们对高中的向往。

晨雾里的早读与高考前的星辰

千阳中学后门临着千河，校门正对着北塬的南寨。屈全明校长在开学典礼上期许：“你们是千阳的希望！”李书让、赵润元、袁双成几位校长常在晨雾弥漫的清晨巡查，那时，空气中全是背诵课文的琅琅声。高一班主任吕家珍老师的语文课如春雨润物，讲解《岳阳楼记》时，他要求我们把“先天下之忧而忧”郑重地抄在笔记本扉页，那红色的字迹在晨光里泛着淡淡的暖意。物理老师任自立凭借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循序渐进的教学方式以及条理清晰的分析，深受学生欢迎。而且他对高中各门课程都融会贯通，尤其是讲解数理化时，徒手画出的直线、圆圈和曲线从不借助三角尺、圆规等教具，堪称一绝。

升入高二，班主任牛根德老师常在晚自习搬把椅子坐在讲台边，静静看着我们埋首于数学卷海。曹家塬的何惠昂家住县城北边，天不亮就踩着清霜赶来，棉袄口袋里揣着冻硬的馒头。张建勋是物理高手，常把粉笔头抛给算错题的郑正仓——晖川郑家团庄来的郑正仓总夸自家的窑洞冬暖夏凉。张家塬的张全生放学得赶回家喂猪，课本里夹着用作书签的猪饲料包装纸。

李建华和贾治荣又与我成了同窗。李建华的自行车换了新的，车梁上常驮着蒸馍和泡辣椒。家住新兴铺的任仲甫，带来母亲烙的锅盔，分给西关的王文科和三合村的赵明哲。赵明哲说，南寨的苹果园，秋天能映红半边塬。

高考前的那个夏天，千河滩的树林成了我们的常驻地，月光与书页相伴。夜风穿过教学楼的窗户，送来水泉同学李宝奇背诵英语的声音。某个复习至凌晨的时刻，我瞥见牛根德老师宿办室的灯还亮着——他正伏案批改卷子，鬓角的点点白发在清冷的月光下，像悄然落了一层寒霜。

离开千阳中学那天，校门口的老钟静静地悬着，虽无声，却仿佛在每个人心底沉重地敲响。从董坊的泥团到千阳的星辰，这些名字早已如老槐树的根须般，深深扎进我生命的年轮里。无论行至何处，耳边总能回响起黄土路上的脚步声，还有那课堂里此起彼伏、永不消散的读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