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影硕果

木

我初见菠萝蜜时，盛夏的阳光正透过枝叶的缝隙，在它苍劲的躯干上，洒下斑驳的光影，满树的青果，似是岁月写下的神秘符号，勾引着我去探寻藏在翠影里的生命故事。 踏入那方绿意，暑气先被层层叠叠的树叶筛成细碎的金箔。菠萝蜜树像一位沉默的巨人，突兀又自然地立在那儿。树干粗壮，表皮皴裂如老树皮画，深褐与灰黑交织，每一道纹路里，都像是封存着时光的密码。仰头望，青果们或如婴孩般挤在枝桠的怀抱，或如孤胆侠客悬于梢头，青皮上密密麻麻的凸起，在日光下泛着哑光，似是无数未启封的时光锦囊，正等待着被岁月的手开启。 我绕着树来回踱步，试图数清果实的数量，却总在数到一半时，被新的发现打乱节奏——某个藏在叶后的青果，突然探出半个身子，像是在和我玩捉迷藏；又或者，风过处，果实轻轻碰撞，发出闷闷的“咚咚”声，似是古老的歌谣，哼唱着生长的欢喜与执着。阳光从叶隙漏下，给青果镶上一层金边，让那些疙疙瘩瘩的表皮，都成了会发光的璞玉，内里仿佛藏着即将喷薄而出的甜香。 望着这棵树，我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它的过去。或许，许多年前，一粒菠萝蜜的种子，随着候鸟的迁徙，或是被海风裹挟，偶然间落在这片陌生的泥土里。它在黑暗的泥土中沉睡，等待着属于自己的生机。当春雨悄然润土，它挣破种皮，嫩黄的芽尖怯生生地顶开腐叶，像一个初临世间的婴孩，试探着触摸这个新奇的世界。 最初的岁月，定是充满艰辛的。它要在杂草丛生的土地里争夺生存空间，与蝼蚁较量，同旱魃抗争。夏日的炙烤，让它把根系拼命往地层深处扎，汲取那一丝清凉；冬夜的霜寒，它蜷起枝桠，把生机锁进厚重的树皮。一年又一年，小树苗褪去了稚气，枝干向着苍穹奋力伸展，根系在黑暗的地底编织成网。终于，在某个孟夏，枝头绽出细碎的小花，像撒了一把金粉，宣告着它已能扛起岁月的重量，开始孕育属于自己的“金果”。 倚着菠萝蜜树粗糙的树干，指尖摩挲着青果的糙皮，仿佛触碰到了时光的肌理。菠萝蜜的生长，是一堂关于“慢”的哲学课。它不慌不忙地把阳光嚼成糖分，把风雨碾成养分，在年轮里一圈圈沉淀。这让我想起被时代洪流催着跑的我们，总在追求“速成”“高效”，却忘了人生本该如树，把根扎稳，让时光慢慢发酵，才能结出厚重而甜美的果实。 看那些青果，有的沐浴在充足的阳光下，有的躲在枝叶的阴翳里，却都在努力地膨大、成长。这多像人间百态，有人降生在顺境，有人困顿于低谷，可只要像菠萝蜜树的果实一样，守住生长的初心，无论阳光多寡，都能在自己的位置上，长成独一无二的模样。树从不偏袒任何一个果子，人亦该如此，接纳自己的境遇，执着地向上生长，方不负岁月的恩泽。 菠萝蜜之名，自带甜蜜的意象。在岭南的旧俗里，它是“多子多福”的象征，满树的青果像一串串祈愿，坠在寻常人家的檐角，把烟火气晕染得更加温热。当果实熟透，裂开的外皮会喷涌出浓郁的甜香，引得鸟雀争啄，路人垂涎张望。 于我而言，菠萝蜜更是“分享”的具象化体现。树把辛苦孕育的甜蜜，毫无保留地捧出，让不同的生命因这一缕甜香相聚。生活中，我们分享的又何止是食物？一个真诚的微笑、一句鼓励的话语，都如菠萝蜜的甜香，能在他人的心里漾开涟漪，让孤独的灵魂，因这微小的联结，感知到人间的温暖与美好。 望着满树的青果，古意悄然漫上心头，遂以诗抒怀： （一） 翠盖摩天立，青苞缀古枝。皮皴藏岁月，果硕孕春时。雨打添刚骨，风梳展劲姿。幽怀同物外，天地入新诗。 （二） 一树青苞映日明，糙皮藏玉蕴深情。深根漫织光阴网，繁果轻吟岁月声。分享甜香连众妙，历经霜雨立苍冥。人间若解从容意，何必奔尘逐利名。 （三） 菠萝蜜树耸云涯，青果累累似玉槎。糙面藏甜心向月，深根汲露影披霞。经风忍雨身弥健，历暑凌霜志更遐。愿化此株植心壤，慢研岁月酿香茶。 如今，青果渐渐泛黄，我常常去探望这棵菠萝蜜树。看着阳光把它们晒成蜜色，听着虫鸣在叶间为成熟倒数计时。我知道，用不了多久，裂开的果实会散发出漫过整座绿隅的甜香，招引鸟雀欢腾，路人流连忘返。那时，树的“给予”将抵达顶点，把积攒的岁月甜香，泼洒成人间最生动的烟火画卷。 在这等待的过程中，我学会了像树一样守望。守望生长的必然，守望分享的欢悦，守望岁月馈赠的每一次回响。树从不着急，它知晓何时开花、何时结果，而我，也该在这守望里，把浮躁的灵魂摊开，让时光慢慢晾晒，让心性如青果一般，在沉淀中走向甜熟。 未来，无论风雨如何叩打生活的窗棂，只要想起那棵菠萝蜜树，想起青果里的岁月歌，心便有了锚点。它教会我扎根时要坚韧，结果时要慷慨，分享时要赤诚，在岁月的洪流里，做一棵慢慢生长、静静分享的树，把每一寸光阴，都酿成生命的甜香，洒向路过的风、遇见的人，让这方天地，因我的存在，多一缕温暖的回响。 这棵菠萝蜜树，早已不是城郊绿隅的偶然遇见，它是时光派来的信使，把生长的哲学、分享的智慧，悄然种进我心里。每一次凝望，都是与岁月的对谈，与生命的和解，让我在喧嚣的人间，寻得一片翠影里的宁静，把岁月的歌，轻轻唱进生命的每一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