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国边境的咏叹（散文诗）

游民

四国边境的咏叹（散文诗）

在祖国雄鸡尾羽高扬的版图之上，塔县如一块被时间浸透的玉石，默默嵌在帕米尔高原的辽阔胸膛。它的边界如巨手，同时触摸着塔吉克斯坦、阿富汗和巴基斯坦——这独一无二的“一县邻三国”，在绵延八百余公里的边境线上，缝合起古丝绸之路上千年未绝的跫音。每道山口，每粒风沙，都仿佛浸染着驼铃里流淌而出的悠远故事。

极目望去，八千米雪峰群如诸神沉默的冠冕。乔戈里峰嶙峋如冰铸的权杖，慕士塔格——“冰山之父”巍然端坐，白银的冠冕下，卡拉库里湖如一面秘藏的宝镜，将万古庄严尽收于澄澈的波心。云影徘徊，湖水由深碧幻化为湛蓝，神圣的雪山倒映其中，宛如神谕般永恒低语，昭示着一种接近天空的纯粹存在。

俯视县城北侧，石头城这时间的巨碑，在高原的劲风里嶙峋兀立。自汉代蒲犁国的宫阙，至唐代葱岭守捉的烽燧，其残躯犹如大地裸露的筋骨。抚过断壁粗砺的肌肤，仿佛触摸到无数商旅的体温与历史起伏的脉动。极目远眺，塔什库尔干河如闪亮的绶带缠绕着金黄草甸，蜿蜒向雪峰环绕的远方——这里残垣断壁的每一道缝隙，都盛满了沧桑的箴言。

最惊心动魄的隐喻，在盘龙古道这黑色巨龙身上铺展。六百三十九道急弯盘绕上升，从县城攀至瓦恰之巅，落差如命运的陡坡。站上山巅俯瞰，巨龙般的公路向着昆仑山俯冲而下。入口处那句“今日走过了所有弯路，从此人生尽是坦途”，岂止是行者慰藉？它分明以血肉筋骨在嶙峋大地之上，刻下了一道生存的勇毅碑文——每一道弯都是大地咬紧的牙关，每一寸攀升都是生命对重力的庄严敬礼。

当春风终于眷顾高原，昆仑幽谷深处，杏花村便苏醒于一场粉雪的呼吸里。百年虬枝托起漫天绯霞，古老花雨飘落如时间轻柔的绸缎。塔吉克人家炊烟袅袅，奶茶飘香；石屋静立，宛如大地安详的耳朵，聆听花瓣触碰泥土时细微而盛大的回声——提醒我们最深的安宁，往往藏于世界曲折的褶皱之中。

然而这高原的魂魄，更凝铸于世代守护的塔吉克儿女身上。他们如鹰隼般栖息于此，拥有雪山赐予的轮廓与星子般的眼眸。当鹰笛裂帛而起，舞者伸展如翱翔的翅膀，古老血脉便随山风鼓荡。他们亦是沉默的界碑，无数像拉齐尼·巴依卡那样的家族，以牦牛为骑，以生命为誓，将忠诚深深刻进高原冻土。那为救落水孩童而凝固于冰河中的年轻父亲，已化作昆仑新的坐标——鹰笛声里，有比昆仑更重的承诺；冰河之下，有不熄的灯烛照亮漫漫长夜。

稀薄的空气将肺叶压成风箱，八千米雪峰是悬垂于头顶的银色惊叹。然而当我最终站在世界屋脊之上，稀薄氧气里，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澈。稀薄的空气挤压着每一次呼吸，八千米雪峰悬垂于顶，那是令人屏息的银色惊叹。然而当我最终立于世界屋脊，稀薄的氧气里反升腾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澈。

盘龙古道的艰险弯道，岂非生命必经的陡峭试炼？石头城的风蚀残迹，不正是时光本身庄严的容颜？而高原杏花年复一年无畏地怒放，则是对严酷法则最温柔的悖逆。帕米尔教人彻悟：所谓崇高，是历经所有曲折之后灵魂抵达的宽广；所谓守护，是以血肉之躯在风雪的砧板上，反复锻打那名为信念的顽铁。

临别回望，塔县静卧于巨大高原的掌心，它既是地理的奇点，更是精神的渊薮。蜿蜒国境线、雪峰冷焰、古道如龙、石城沧桑、杏花如泪、鹰笛长鸣……一切雄浑与柔美，均被帕米尔锻造成同一块合金。它最终在我血脉里刻下印记：真正的边境不在舆图之上，而在人心深处敢于面对荒寒与攀登的那条险径——每一步，都是向辽阔苍穹交付赤诚的永恒契约。

这苍茫高原，以它凌厉的线条与温柔的花信，教会我俯身向泥土的重量，也教会我仰望星辰的轻盈。离开时，石头城的风声已嵌入骨骼，盘龙古道的曲折化为心脉律动；当最后一片杏花拂过肩头，我知晓灵魂的疆域，已被这山河默默拓宽。我心里清楚，塔县之行，唯有克服心里的障碍，险峰处的无限风光，定在不停的攀登中涌现。

2025、6、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