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至情至性的悼亡绝唱——袁克文《惜秋华·五夜东风》赏析

萧岚

　　一首至情至性的悼亡绝唱

——袁克文《惜秋华·五夜东风》赏析

作者 龚新文

袁克文:《惜秋华·五夜东风》

五夜东风，挟江涛万叠，孤魂吹住。镜堕蜡残，中有梦偶三更。泣落桃花乍惊，听青禽、凄诉声明。道骑鲸，抱石鸾盟轻负。

飞血趁哀鹜。骤折弦裂绮，春随悲度。争说玉人非故。朱楼隐约朝星，正惨咽、离尘西去。凝伫。共幽沈、吴台草露。

惜秋华，词牌名。此词调以吴文英《惜秋华·八日飞翼楼登高》为正体，双调94字，前段8句、5仄韵，后段9句、6仄韵。另有双调93字，前段10句、4仄韵、一叶韵，后段9句、6仄韵等四种变体。代表作品有吴文英《惜秋华·木芙蓉》等。

这首词是袁克文悼念亡妻(方地山胞妹，袁克文元配)的深情之作，情感沉痛哀婉，用词典雅，意象凄美。

“五夜东风”是本词题目，点明时间与触发哀思的景物。

“五夜东风，挟江涛万叠，孤魂吹住。”“五夜”，五更天，即天将破晓的黎明前最黑暗、最寒冷的时刻。“东风”，通常象征春天、生机。但在这里，结合“五夜”的寒冷和“挟江涛万叠”的汹涌，它变得凶猛、凄厉、充满破坏力。“挟”是裹挟、携带。东风像裹挟着层层叠叠的江涛巨浪般袭来。这既是实写风声如涛，更是渲染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悲恸氛围。“江涛万叠”，形容东风猛烈，仿佛卷起了江上层层叠叠的波涛。极写风势之大、之悲壮。“孤魂吹住”，这猛烈的东风，仿佛能吹住(阻挡、滞留)那漂泊无依的孤魂(指亡妻之魂)。想象亡魂在凄风苦雨中徘徊，词人希望风能留住她。五更天凄厉的东风，裹挟着如同万重江涛般的声势，仿佛要吹留住那孤独飘荡的魂魄。

“镜堕蜡残，中有梦偶三更。”“镜堕”，镜子坠落破碎。象征爱情的破碎、容颜的消逝、美好事物的毁灭。也暗合“破镜难圆”的典故。“蜡残”，蜡烛燃尽。象征生命的终结、长夜的煎熬、光明的熄灭。“中有”，在这(镜堕蜡残的凄凉情境)之中。“梦偶三更”，在(亡妻逝去的)三更时分，梦见了她。“偶”指亡妻。三更同样是深夜，呼应“五夜”，强调梦境的清晰与沉痛。这句话大意是，屋内镜子跌落，无心梳妆，蜡烛残尽，长夜将尽，就在这凄凉的景象中，我在三更时分梦见了亡妻。

“泣落桃花乍惊，听青禽、凄诉声明。”“泣落桃花”，泪水像凋落的桃花一样落下。既写词人落泪，也暗喻亡妻如花凋零。“泣落”生动描绘泪珠滚落。“乍惊”，突然从梦中惊醒。“听青禽”，听到青鸟(传说中西王母的信使，后常指传递消息的仙鸟)的声音。“凄诉声明”，青鸟凄切地诉说着亡妻的消息、心意或遗言。“声明”指消息、音信。此句大意是，梦中相见后，我泪落如雨，如同凋零的桃花，突然从梦中惊醒，仿佛听到青鸟凄切地飞来，诉说着你的音讯。

“道骑鲸，抱石鸾盟轻负。”此句是词人想象亡妻对自己的责备，实为自谴。“道”，(青鸟)说。“骑鲸”，典故，李白被称为“骑鲸客”，后常指文人去世或仙去。这里指亡妻离世。“抱石”，典故，指屈原抱石投江。这里借指亡妻沉水而逝(袁克文妻确为溺水身亡)。“鸾盟”，鸾凤和鸣之盟，指夫妻间美好、坚贞的盟誓。“轻负”，轻易地辜负、违背。这是词人极度自责、愧疚之语。青鸟转述亡魂之语:她诉说自己(亡妻)已经如骑鲸仙去、如抱石沉江般逝去，并责问词人为何轻易辜负了当初白头偕老的誓言。此句大意是，青鸟说，亡妻已骑鲸仙逝、抱石沉江，并责怪我轻易地辜负了当初鸾凤和鸣的誓约。

“飞血趁哀鹜。”“飞血”，形容极度的悲痛，心如刀绞，血泪迸飞。“趁”，追逐，伴随。“哀鹜”，哀鸣的野鸭。鹜，野鸭。此意象营造萧瑟悲凉氛围(如王勃“落霞与孤鹜齐飞”)。此句大意是，我悲痛得血泪迸飞，追逐着那哀鸣的野鸭。极写词人触景生情，悲不自胜。

“骤折弦裂绮，春随悲度。"“骤”，突然。“折弦”，琴弦崩断。象征知音断绝、欢愉终止、生命戛然而止。“裂绮”，精美的丝绸撕裂。象征美好事物的毁灭、爱情的破碎、生活的撕裂。两个意象叠加，强调死亡带来的突然、剧烈、毁灭性的打击。“春随悲度”，美好的春光，也伴随着这巨大的悲痛一同流逝、消磨殆尽。春天本应欢愉，但在词人眼中，只有无尽的悲伤。“度”，即过去。点明爱人的去世带走了词人生命中的所有美好。此句大意是，亡妻的离去，如同琴弦骤断、锦缎撕裂般突然而彻底，美好的春光也在这深沉的悲痛中一同消逝了。

“争说玉人非故。”这句写外界对爱人去世的反应。人们都在传说着“她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了”(即死了)。这种“众口一词”的现实确认，加深了词人的痛苦和绝望，打破了任何残留的幻想。“争说”，怎说，怎能说，表示强烈的否定或反问。“玉人”，如玉般美好的美人，指逝去的爱人。“非故”，不是旧时模样(指已逝)。此句大意是，怎能说她已不是从前的模样(意指她确实已逝，不可复生)?强调残酷的现实和无法接受的悲痛。

"朱楼隐约朝星，正惨咽、离尘酉去。”这句描绘爱人魂魄离去的场景:在晨星熹微、朱楼朦胧的背景下，那魂魄正带着悲惨的呜咽，离开尘世向西飘然而去。画面凄清而空灵，充满仙鬼之气，将死亡过程诗意化、具象化，极尽哀婉。“朱楼”，华丽的楼阁，可能指亡妻生前居所，或泛指人间繁华。“隐约朝星"，在(拂晓时分)若隐若现的晨星映照下。“惨咽”，凄惨地鸣咽、哭泣(形容亡魂离去时的悲声，或词人内心的悲泣)。"离尘”，离开尘世，指死亡。"西去”，佛教称人死往生西方极乐世界，故称“西去”。此句大意是，回想她离世的情景，在晨星隐约闪烁、映照着朱楼(的拂晓)，她正凄惨地鸣咽着，离开了尘世，向西而去。

“凝伫。共幽沈、吴台草露。”结尾两句:词人长久地凝立，他的整个身心(“共”)都陷入了一片幽暗沉寂之中，仿佛化作了吴王台废墟上那荒草丛中一滴冰冷、短暂、终将消逝的露水。这个结尾将个人的悲痛提升到对人生虚幻、命运无常的普遍性感悟，意境苍凉渺远，余韵悠长。"凝伫”，凝神伫立。词人长久地、失神地站在那里(目送魂魄离去或沉浸在悲痛中》。“共”，与(亡妻)一同。“幽沈”，幽暗沉寂，指死亡或坟墓。沈，同"沉”。"吴台”，指姑苏台。春秋时吴王夫差所建，奢华一时，后终荒废。常用以象征繁华易逝、盛衰无常。“草露”，草上的露水。比喻生命短暂易逝(如曹操"譬如朝露”)。此句大意是，我久久地凝神伫立，多么希望能与你一同沉入那幽暗的坟墓，如同吴王姑苏台终化为荒草寒露。

整体来看，这首词的情感基调:全词笼罩在深沉的悼亡之痛中，充满哀伤、愧疚("鸾盟轻负”)、孤寂(“孤魂”)和幻灭感(“折弦裂绮"吴台草露”)。

艺术手法:

意象凄美:“五夜东风”“江涛万叠”“镜堕蜡残”“泣落桃花““青龠哀鹜”折弦裂绮”“朝星”“草露"等意象，无不营造出凄冷、残破、易逝的氛围，烘托哀情。

典故精切:“骑鲸”(仙逝)“抱石”(沉水)“鸾盟”(夫妻情)“吴台”(盛衰无常)，典故运用自然贴切，深化了词的内涵和情感张力。

虚实结合:现实(五夜东风、镜堕蜡残)与梦境(梦偶)、幻觉(听青禽诉)、想象(亡魂诉责、离尘西去)交织，使情感表达更加跌宥起伏，动人心魄。

时空转换:从深夜到拂晓(五夜一三更一朝星)，从室内(镜、蜡)到室外(江涛、哀鹜、朱楼、吴台)，时空流转，意境开阔而苍凉。语言精炼:用词考究，如“挟”“吹住”“泣落”“乍惊”“骤折”“裂绮”“凝伫”等，准确有力，极具表现力。

结构:

上片由景(东风)入情(梦魂、青禽诉)，点明悼亡主题及自责;下片极写悲痛(飞血、折弦裂绮)，直陈现实(玉人非故)，追忆离世场景(离尘西去)，最终归结到愿同死与人生无常的浩叹(吴台草露)，情感层层递进，至结尾达到高潮与升华。

袁克文的《惜秋华·五夜东风》是一首至情至性的悼亡绝唱。它超越了个人情感的宣泄，通过精妙绝伦的意象营造、浓烈深挚的情感表达、精切深沉的典故运用以及凝练有力的语言，将丧妻之痛、自疚之情、人生之叹与历史之思熔铸一炉。词中“孤魂吹住”“泣落桃花”“飞血趁哀鹜”“鸾盟轻负”“共幽沈、吴台草露”等句，字字泣血，句句含悲，具有极强的艺术感染力。它不仅展现了袁克文作为“民国四公子”之一的卓绝词才，更以其情感的深度和艺术的完美，在近代词坛乃至整个悼亡文学史上都占有重要地位。这首词是袁克文用血泪和才情铸就的一座哀婉凄美的文学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