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之差引发的食管狭窄灾难

仇学明

　　我一直没有忘记文轩爸爸那特别的笑，我无法形容他那种笑容，总感觉他那种笑容里藏着一种外人不可知的秘密，这种秘密不易觉察，似乎很神秘。总之，我觉得他的笑与众不同，有点怪怪的。

文轩，男，18岁，山东淄博人。2024年3月10号下午，文轩放学回家吃了个煎饼果子要喝水，家里大水桶里没水了。文轩就打电话给爸爸问水卡在哪里，说要去买水。文轩他们小区里有净水机，用水卡一扫，就能直接出饮用水。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小区有扫卡取水的净水机（当然，卡里得充钱），还有这么好的小区啊？文轩爸爸说家里阳台上的桶里有水。文轩到阳台上看到一个白桶里有水，就倒在杯子里喝，喝了一口感觉不对就吐了出来。

“当时，孩子给我和他爸打电话，电话里嗷嗷的叫，我一听孩子的声音不对，就赶紧从单位往家跑。心想孩子这是怎么了？吓的我差点出车祸。孩子也打了120，我还在路上往家赶的时候，120的大夫给我打电话一个劲儿问我孩子吃啥了？我当时也是蒙的，我也不知道他吃的什么东西。我赶到家的时候大夫正抬着孩子从楼上下来，我看到孩子痛苦地捂着肚子，嘴里还吐出一些黑色的东西。有个大夫拿着水壶问我这是啥？说孩子就是喝了这里边的东西。实际上，我也不知道是啥，是孩子爸放在阳台上的白桶的，我也没注意过。在120救护车上，大夫说你家孩子太聪明了，自己知道把防盗门打开，说怕自己躺在地上起不来，提前把门全部打开了。”文轩妈妈说。

　　到了医院急诊科，大夫给文轩输了液，但不敢洗胃，因为不确定文轩喝的是什么液体。文轩爸爸接到文轩的电话后，也急急忙忙往回赶，他还没到家，文轩就去了医院。文轩爸爸赶到医院说文轩喝的应该是强碱。

“那个白桶里的强碱是他爸从以前的单位带回来刷厕所的。我们搬了两次家他爸都没把那桶强碱扔了，现在想想难道这就是孩子遇到的劫吗？”文轩妈妈说。

文轩去的那家医院没法化验是不是强碱，不敢治疗。文轩又被120救护车送到省城最好的医院，在济南这家医院一化验结果就是强碱。文轩妈妈气不打一处来：

“我把他爸揍了。我问他为什么给孩子说错了？”

原来文轩家有两个阳台。为了区别，他们把在厨房的前阳台称为晾台，后阳台才叫阳台。净水机里取来的水放在厨房的晾台上，可文轩爸爸却说在阳台上，文轩便到后阳台喝了放在哪里的烧碱。

文轩在这家医院的中毒科住了20几天后转入了消化科，在消化科住了一周左右，文轩什么也吃不下去，喝水都困难。

“医生也没给孩子下管子，整天就是打营养液，孩子瘦的皮包骨头。我那个时候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看到孩子折磨成这样我就想跟他爸爸离婚。”文轩妈妈说，“ 我一直想不通他爸为什么没有跟孩子把水桶的位置说清楚，我看着他就不顺眼，整天跟他争吵打闹。我娘家人也责怪他，我们两人的感情受到了严重影响。”

　　“医生跟我们说要给孩子做胃造瘘或者结肠代食管手术。了解了这种手术后，我们不可能接受。才十七八岁的孩子这一辈子不就完了吗？当时，我们要求医生给我们插胃管，医生不愿意。后来医生说那就做扩张，也可能会扩一辈子，早晚也要做手术。当时听了这话天直接塌了，我也吓坏了，直接晕了。当时我们就想就是扩一辈子我们也不会做手术，就这样一周扩一次。扩了八九次，每次都只管几天，几天后回缩特别严重，孩子就吃不下饭，水都喝不下去。我们前后去了济南几个大医院，同时，也在打听全国各地的医院，托人去北京咨询，也去了天津，西安，不少医院说的话都和济南差不多。每一次都抱着希望去打听，打听后都是失望。我也去求神灵保佑，也去庙里烧香，也给孩子算卦办法事，最后都没有好的治疗方案。那个时候心灰意冷，就想着孩子后半辈子怎么过啊？”文轩妈妈说。

文轩已经成人，有思想有感情，以前性格很好很开朗，也很讲究。他很爱美，每次出门都要精心打扮一番。他的爱好是唱歌，简直嗜歌如命。出事以后对他的打击非常大。

“孩子出事之后就没上学了，脾气特别暴躁，整天打游戏不出门，晚上不睡，白天不起，自暴自弃。他怕自己不能唱歌了，整天心情不好。记得在济南中毒科住院时，护士说他是自杀才喝的强碱，让他听到了，他说护士冤枉他，气得他打自己，打得嗷嗷的叫。我也气得不行。他们科室主任亲自带着护士给我们道歉。”文轩妈妈说。

　　文轩的压力非常大，误喝烧碱已经对他的身心造成了沉重的影响，还要被人冤枉为自杀，更进一步损害了他的名声。说他自杀的那位护士是道歉了，但有多少人会这样误解他？他又如何能让人一一给他道歉？

“我特别自责，我平时工作比较忙，没太管孩子。孩子出事我也是有责任。孩子爸爸是个什么事都不操心的人，性格很好，没什么脾气。”文轩妈妈的心理负担不比文轩小，强烈的内疚感使她夜不能寐。

文轩一家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文轩和文轩妈妈的情绪就像火药桶，随时随地都会在黑暗中爆炸。好在文轩爸爸“不操心”、“没什么脾气”，成了文轩妈妈的出气筒。如果文轩爸爸有脾气，也跟着爆炸，那么，他们家的日子还怎么过？

文轩妈妈做着一个月子机构。就在他们一家心灰意冷感到十分迷茫的时候，文轩妈妈单位的一个月嫂在抖音上刷到一个视频，一个七八岁的男孩误食强碱在线求助。月嫂把视频发给文轩妈妈，文轩妈妈就随手在下方评论了一句：“我家孩子也是这种情况，我们也没找到治疗方法。”没想到有好几个好心人给她回复，其中有三个人说：“找义乌的仇主任。”

　　2024年5月9号，文轩妈妈加我微信，把文轩的食管造影图片发给我，问我能不能治。我告诉她能治。文轩的情况并不严重，来我们医院治疗的误服烧碱造成食管狭窄的患者比文轩严重的很多，他们都治愈或即将治愈，目前还没有一个患者治疗无效。

“我当时一听又惊又喜，同时也不太相信，总觉得那么多医院都没有好办法，您能行吗？”

尽管文轩妈妈不太相信我们，但还是想来试试。我们这里最大的问题是病人要排队，文轩要排队等待半年左右。文轩妈妈嫌半年时间太长，这半年文轩怎么办？我说文轩可以在别的医院做过渡性治疗，如不愿去别的医院，可以插胃管或放食管支架在家等待。

　　几天后，受文轩妈妈的“派遣”，文轩爸爸出现在我的诊室，说是来咨询文轩的治疗，实际是来“侦察”的。他肩负两个任务，一是我们这里到底能不能治疗食管狭窄？要跟我见面聊聊，还要去病房实地考察，跟病人或家长再聊聊。二是放食管支架到底行不行？第一个问题好办，病房有病例。第二个问题有难度，病房没有案例。我现在很少放食管支架治疗食管狭窄，因为我们有了新的治疗方法。但二十几年前，我是靠食管支架“起家”的。那时，我不但经常放食管支架，还放气管支架，不但在我们医院放，还去全国各地的医院放。对不起，“全国各地”四个字经不起考证，实际上我只受全国16个省、自治区、直辖市的医院邀请去会诊过，去给他们的病人放过食管支架或气管支架。这些医院包括上海第二军医大学（现为海军军医大学）附属长海医院、天津医科大学附属肿瘤医院、天津中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南京军区南京总医院、济南军区总医院、西安第四军医大学（现为空军军医大学）附属唐都医院、西安儿童医院、湖北省人民医院、河南省人民医院、河北医科大学第四医院……，至今，最难忘的一次会诊是去天津中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1998年，天津中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60多岁的方桢教授（原在天津医科大学第三附属医院）邀请我去给一个患者放食管支架，那年我32岁，还是个愣头青（见我的美篇《请替我向方桢教授道个晚歉》）。

　　30出头便以专家身份去全国会诊，只因为我有一个小发明——食管支架置入定位器（专利号：Z 98 2 51177.9)。我用这个东西辅助放食管支架，大大降低了食管狭窄放置的难度，大大提高了食管支架放置的成功率。同时，我还改进了食管支架的性能（获得多项国家专利），显著降低了食管支架的并发症。我还发明了双向式食管支架，扩展了食管支架的灵活性。后来，我发现用食管支架置入定位器辅助置入气管支架优势更明显，让我这个消化科医生在全国呼吸科和胸外科专家面前“出尽洋相”，上海长海医院、南京军区南京总医院、西安唐都医院、兰州大学第二附属医院等呼吸科或胸外科专家竟然请我一个消化科的“老外（外行）”去帮他们放气管支架。我在《中华消化内镜杂志》、《中华结核和呼吸杂志》、《中华胸心外科狭窄》、《中华普通外科杂志》等多种中华牌杂志上发表了20几篇相关食管支架和气管支架的论文。我的课题《CZES食管支架的研制及应用研究》获得军队治疗成果二等奖。我的小发明食管支架置入定位器仿佛是我的一把佩剑，当年我“仗剑”走天涯（带食管支架置入定位器去全国会诊），倒有几分少年英气。后来，我们有了新的食管狭窄治疗方法，食管支架应用就少了，一般只用于食管癌所致的食管狭窄或食管狭窄伴食管气管瘘的病人，或者作为像文轩这样排队等候的病人的过渡性治疗。

　　文轩爸爸迫不及待现场打电话向文轩妈妈报告“侦察”成果。文轩妈妈后来说：

“让孩子爸爸提前去找主任聊，也是去打探一下，亲自去病房问一下。当孩子爸爸给我打电话说他打探的情况后，我心里高兴极了，我在电话里就跟孩子爸爸说咱们就去义乌。”

2024年5月22号，文轩在父母的陪同下来到我院。文轩果然一表人才，眉目十分清秀，只是表情过于凝重。因吃不好，营养不够，人有点清瘦。文轩放食管支架后，进食问题解决了，可以正常吃饭，鸡鸭鱼肉通通不是问题。文轩的精气神顿时好转，出院回家第一个晚上就让爸爸妈妈陪他去唱歌，两个多月没唱歌，文轩说他快憋坏了。文轩在一个繁华热闹的街边支起家伙，再次引吭高歌。后来又去青岛海边尽情歌唱。文轩受伤时最怕伤到嗓子，最怕不能再唱歌。当美妙的歌声又从他喉咙里飘出，美好的生活又失而复得时，文轩是什么心情？有什么感想？可惜，当初没好好采访他。

这让我想起了席慕容的一首诗：

生命原是要

不断地受伤和不断地复原

世界仍然是一个

在温柔地等待着我成熟的果园

天这样蓝 树这样绿

生活原来可以

这样的安宁和 美丽

文轩对这首诗的感悟一定比我深刻吧？

　　半年后，文轩排队排到了。2024年11月21日，我给文轩取出食管支架。这个支架在文轩的食管里呆了半年，没有引起肉芽增生，没有引起溃疡、糜烂。食管粘膜很光滑，管腔很通畅，我很舍不得把它取出来。十多年以前，食管支架是我治疗食管狭窄的法宝，支架如果不出并发症，我是不会取出来的，要换支架也得几年才换。文轩的支架还八成新，又通畅又无并发症，取出来真感到可惜。可是，我深知，支架再好也是个异物，再新也有会老化，总有非去不可的时候。再说，文轩的食管支架本就只是个过渡，它已经完成了历史使命，文轩要开始新的治疗方案，要达到无支架而痊愈的更好状态，再舍不得也得取出来。

没有食管支架，文轩的进食情况并没有恶化。自2024年11月21日起到2025年3月17日，我给文轩做了6次食管狭窄扩张术后，文轩的食管不再回缩。

2025年3月17日，我从手术室回病区后没像以往一样第一时间去病房查看手术病人，我当时正受病痛的折磨（第二天我自己也住院开刀了），回到病区实在走不动了，先在办公室休息一会儿，同时处理一些要务。文轩爸爸大概是等不及了，溜进办公室来问道：

“主任，文轩这次扩张怎么样？”

“蛮好的。”

“下次还是21天来吧？”

“先不来，观察半年后再说。”

文轩爸爸突然露出了一种意想不到的笑容。我的病人都知道，当我说病人半年后再复查，往往意味着病人痊愈或即将痊愈了。许多病人都把食管狭窄治愈比喻为上岸了，那休息半年至少可以比喻为上沙滩了。

　　我的患儿家长们听到休息半年的通知时表情各异，有的顿时泪流满面，有的捂面而泣，泣不成声，有的顿时恍惚，不知所措，有的满脸吃惊，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有的抑制不住喜悦，顿时露出笑容，有的仰天长笑，喜不自胜。也有淡定的，再淡定也看得出激动……单说哪些笑的家长，他们的笑容也是丰富多彩的，有先哭后笑的，有先笑后哭的，有边哭边笑的，有“哭笑不得”的，有开怀大笑的，有傻笑的……不管怎么笑，笑容都发自内心，都非常单纯，一眼就能看穿他们心底的喜悦和激动。而文轩爸爸的笑容内涵更丰富，让人看不透，仿佛隐藏着什么秘密，仿佛某中企图得逞似的。我还没揣摩透他的笑容，他匆匆忙忙说一声：“主任，我去给他妈打电话报喜。”话音没落，人就不见了。文轩爸爸是开顺风车的，工作比较自由，文轩妈妈的月子中心比较忙，后来几次扩张都是文轩爸爸陪文轩过来的，文轩妈妈没有来。今天的好消息，文轩爸爸得第一时间告诉文轩妈妈。看得出来，文轩妈妈才是他们一家的主心骨。

两天后，文轩出院了，带着康复后的身体回家了。天这样蓝，树这样绿，文轩的生活恢复了原本的安宁和美丽。而我又迎来新的食管狭窄患者。一个患者康复，一个患者又来，这就是我的生活，始终周而复始。

对我来说文轩这一页就算翻过去了，但是，3个月后，文轩妈妈看到我分享的美篇《误服纽扣电池导致食管狭窄伴食管气管瘘的患儿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后，给我发微信：“主任不光医术好，文采更好！主任有时间可以给我们写个美篇。”

　　我顿时尴尬了。我的一些病人康复后，我写了他们的就诊故事，至今写了70多少篇，但大多数人都没有时间写，毕竟我整天忙着给病人看病、做手术，零碎的时间很有限。加上文轩出院时我自己也做手术躺在病床上了，没有收集文轩的素材，没法下笔。我又无奈又老实回地复文轩妈妈：

“当时忙，没有采访。”

问轩妈妈立即说：“主任需要什么资料和信息我给您发过去。”

几小时后，文轩妈妈便整理了文轩的资料发给我，还发了很多文轩的照片和视频。从文轩妈妈发来的资料中，我才了解到文轩误服烧碱是他爸爸“害”的，文轩妈妈因此揍了文轩爸爸，经常骂他，还要跟他离婚。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忽然明白文轩爸爸那神秘的笑容里隐藏着的秘密：文轩好了，文轩爸爸也获救了，婚姻也保住了。就冲没有妻离子散这一点，就够文轩爸爸笑一辈子了。他为什么笑得那么怪异？因为有些笑的内容不好与外人道，只能自己窃喜，而那份窃喜想藏又藏不住，和文轩痊愈的喜悦交叉在一起，便混合成了一种神秘的笑容。

　　“主任，当时，孩子爸爸跟我打电话说孩子可以休息半年啦！听到这样的消息真是天降之喜，感觉好意外啊！没想到这么快就可以休息半年啦！真是太惊喜啦！主任的医术真是太棒啦！”

“当听到孩子爸打电话跟我说的时候我还是蒙的。我们做好了长期做扩张的心理准备，每次去义乌为了省下路费都是开车去的，在路上我们走国道不走高速，需要两天才能到，晚上我们就睡在车里，很辛苦。孩子终于可以休息了，终于苦尽甘来了，这一年多的经历和痛苦想想也值了！”

“主任，太好了！听到这个消息我真是泪流满面。感恩上让我们遇到了和蔼可亲幽默风趣的仇主任，主任不光医术高明，人品更是太好了！主任就是就我们的恩人，祝仇主任好人一生平安！”

这像3个月后文轩妈妈发来的文字吗？3个月过去了，她依然还是那么动情，字里行间依然流露出当时激动的真情，似乎依然沉浸在当初那种惊喜之中。

　　文轩妈妈说文轩原本上3+2的大专，但他的兴趣爱好不在学习上，自从出事儿之后就不上学了，目前，他在一个音乐酒吧里做兼职驻唱。文轩爸爸妈妈很满意文轩目前的状况，经历过这场磨难后，他们觉得人能健健康康地活着才是最重要的。文轩做他喜欢做的事情，唱他喜欢唱的歌，过他喜欢过的生活，这样挺好。只是，他们还是有点担惊受怕，文轩会在外面吃饭，偶尔他还喝点酒，每次出门文轩妈妈都要嘱咐他注意保护好食管，就怕他不注意再加重了。原来是儿行千里母担忧，现在是儿一出门母便忧。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说起酒吧驻唱歌手，让我想起了一部经典电影《卡萨布兰卡》。非常喜欢这部电影，里面的酒吧驻唱歌手山姆是故事情节穿针引线画龙点睛的人物。如果没有他的歌声，没有他唱的那首《时光流逝》，这部电影就没有灵魂没有生命力，就不可能获得奥斯卡金像奖。文轩就是山姆那样的驻唱歌手吧？

（文轩的图片和视频为文轩妈妈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