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兮如斯

熊兴保

早晨七点钟，闹钟叫醒了我。睁开睡眼惺忪的眼睛，我迫不及待地跑到酒店落地式窗前，想一睹雾漫小东江的迷离与神韵。神奇的雾漫小东江，先前听人绘声绘色地描述过，来郴州资兴市之前我也在网上找度娘搜索了，因为一直没有机会亲睹，所以好生期待。然而，伫立窗前放眼望去，江面一派清新而明丽的景象。习习晨风吹起层层涟漪，翠绿的柳条曼舞轻飏，十里画廊一样的小东江一览无余。

说好的雾漫小东江呢？

网上旅游攻略上写得清清楚楚，每年4月到 10月，每天早晨6点半到 8 点半，傍晚5 点到 7 点，由于大坝放水形成的温差效应，位于郴州东江湖下游的小东江白雾弥漫，仿佛一众仙女手执素纱，缓歌缦舞，仙姿绰约，恍若人间瑶池。

今天应该是个例外了。

有点失望的我悻悻然返回床上，又闷头大睡，直到九点钟才下到酒店一楼自助餐厅吃早餐。酒店傍着小东江而建，自助餐厅是全落地的透明玻璃，餐厅的两扇大门直接连着江边游步道。窗明几净，风光旖旎，小东江就在餐桌旁，餐厅就在江景里。同行的几个老同学都已经用过早餐，我选了个餐厅外更靠近江面的座位，一边吃早餐一边欣赏着小东江两岸的秀雅风华。

酒店是我湖南教育学院同学陈智红投资兴办的，她这次邀请几位同学过来，是想叫大家为她即将正式运营的酒店提提建设性意见。陈智红出生在郴州资兴矿务局子弟学校一个普通教师家庭。资兴矿务局位于罗霄山脉山麓，耒水河畔，是湖南省焦煤生产的主阵地。子弟学校不在矿区，陈智红的样貌也没有一点焦煤产区的痕迹，肤白貌美，颜值在班上女生里属于领衔担当的存在。

1989 年秋天，我们进入湖南教育学院中文系学习，都是从全省教师队伍里遴选来进修的，专科学历的老师们脱产进修两年拿本科文凭。全省 14 个市州，每个地方原则给三个指标，全班 45 个同学。脱产带薪进修，对教师们的吸引力很大，所以入学考试竞争非常激烈。工作之后再来读书，同学们年纪相差比较大，但是都十分珍视这难得的学习机会。学习氛围很好，考研的风气很浓，连早晚自习教室里都是座无虚席。有一位同学还没有毕业就考上了研究生，毕业之后，我们班又陆陆续续考取六位硕士研究生，其中有两位还攻读了博士学位。毕业后，学生原则上是回原单位任教，但也有改行从政的，经商的，跳槽到其他单位去的。陈智红同学毕业后南下广州经商了，而且在商海叱咤风云，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这次陈智红在小东江边上投资办酒店，属于“老乡回乡建家乡”范畴， 2023 年湖南省第二届旅游发展大会主会场在郴州，她的酒店项目被列入旅发大会的名录。陈智红在广州做进出口贸易生意，这次本着桑梓情怀回乡办实体企业，弄了这个酒店。同学们很好奇地向她探寻究竟，为什么选择跨行办个酒店呢？陈智红习惯性地拢一拢长发，意味深远地说道：“人的梦想里总是有个诗和远方，我这是把自己埋藏在心底里的诗和远方具象化啦！”

陈智红酷爱美学，读书的时候她手里总是捧着李泽厚的《美的历程》，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她的毕业论文也是聚焦于美学的选题。胸藏锦绣的陈智红对建造这座酒店立意很高，她说要充分构筑传统文化意境，展示古典美学魅力，如果从世界的视野来审视这里，要能切切实实地观照中华文化与东方审美的自信风骨。

心思这么大，功夫自然就要花得深。从项目的选址、设计到施工，每一个环节她都自己来抠。大到建筑风格，园林布局，功能区设置，小到花卉品类选择与颜色的错落搭配，一方顽石的色彩和形状，一棵松树树冠的大小与样式，她都用心琢磨，仔细推敲。她想以雕琢琼楼玉宇的独运匠心，把自己的酒店打造成遗落人间的艺术珍品。

陈智红为自己的酒店取了一个怪怪的名字，叫“子兮如斯”。“子兮”一词，出自《诗经·唐风·绸缪》。“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常用于表达对新婚夫妇的由衷感叹。也有一种解释，“子兮”是个感叹词，类似与我们生活中随口说出的“你呀，你呀”，表达一种亲昵的调侃。而“如斯”一词，典出于《论语·子罕》。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是大家都耳熟能详的经典名句，描绘江河永不停息地流逝。“子兮”加上“如斯”，不仅拥有“如此良人何”的际遇温婉，更蕴藉了“逝者如斯夫”的亘古苍茫。

我问陈智红，当初怎么想到这么一个名字？腹蕴华章的她嫣然一笑，略微有点得意地回复道：“当时为酒店选址来到了小东江，我看到这里山色空濛，碧水潺湲，脑海里突然就蹦出了这四个字。”于是她请著名美术家与书法家王镛教授题写了“子兮如斯”四个字，作为酒店的名头，篆刻在酒店门口两棵百年樟树下的大石头上。

用完早餐，我信步来到江边的游道上。游道由赭红色的木板铺设而成，走在路上，脚下发出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声响。游道靠酒店的一旁，是碧绿的芳草地，草丛中点缀着争奇斗艳的各色花卉，还有一棵一棵造型奇特的景观树木。临江的这一边，是一溜风影婆娑的柳树。袅娜娉婷的柳条倒影在透碧的小东江里，在潋滟丰盈间幻化成万种风情。

不经意间，天上飘起了毛毛细雨。旋即，几缕乳白色的雾气自江心袅袅升起。白雾随着微风轻轻宛转，一会儿，便从江心飘进了对岸的柳丛中。烟雨缥缈，柳色朦胧，浑然一幅气韵流动的水墨写意。

雨势渐急，毛毛细雨变成了密密匝匝的雨点，轻纱一样的白雾渐渐在江面弥漫开来，悄然覆盖了碧波荡漾的江面，就像飘逸的白云漫卷了澄澈如镜的蓝天。云烟氤氲，如梦似幻，恰似一幅饱含风致情韵的丹青长卷。

雨点越来越大了，江面上的雾霭也越来越浓。两岸之间，唯见浓雾翻涌，烟海浩瀚，蜿蜒迤逦的小东江顿时化作了一条闪转腾挪的游龙，鳞爪隐显，蓄势欲飞。

雾锁小东江之后，同学们各自撑起一把雨伞，结伴领略雨中的“子兮如斯”。酒店的前方是罗霄山脉的一个支脉，横亘眼前，像一道翠绿的屏障，山峰上有一座古塔，风雨之中傲然矗立。酒店周边种了许多竹子，雨打竹叶，风摇竹竿，竹韵潇潇，尽情演绎着“雨洗翠竹色更鲜，风摇绿梢舞翩跹”的诗情画意。百年香樟散发着清馨怡人的气息，竹林与香樟掩映之下，是小桥流水，碧草丛花。斜雨敲打着花枝，粉嫩的花瓣飘飘转转落入流水里，惹得一群金鱼竞相追逐嬉戏。一个转角处，忽见一株芭蕉亭亭玉立，宽叶承雨，清响泠泠，不禁引人驻足凝视。雨打芭蕉闲听雨，道是无晴却有情。

步入酒店大堂，中间有一长方形的水池，池中微缩的山脉绵延起伏，山水之间，云遮雾绕，俨然雾漫小东江的袖珍奇观。茶寮，酒坊，书斋，搜罗自四面八方的古玩字画杂陈其间，林林总总，令人目不暇接。老同学把茶寮取名为“访庄”，酒坊为“酿桃”，书斋为“浣墨”，古井叫“谱泉”，戏台叫“味象”。她说这是根据“隐士十六观”来命名的，就是要塑造浓郁的古典意象。虽是商贾之地，却极尽闲逸风雅与人文气质。徜徉于此，让人心生流连，忍不住停下脚步，在沉浸式体验里觅得一份超然的松弛。

我初以为，老同学把酒店选址于此，是欲借这“雾漫”奇景为酒店增色添彩，以雾为媒，以景托店。然而，在我细心体味之后我不得不由衷地感叹，因为陈智红对美学恰如其分地精准拿捏与对意境的执着追求，这一方具象化了的“诗和远方”，竟与雾漫小东江的魂魄完美交融。二者和谐共生，宛若天成，共同织就一幅流动的东方美学画卷。

逝水汤汤，此间停云。子兮如斯，夫复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