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焸|天贶节，晒一晒岁月里的甜蜜

青檀

六月六，晒一晒岁月里的甜

梅雨季刚过，蝉鸣便急不可耐地撞碎了暑气。我蹲在阳台收晒了半上午的棉被，阳光的味道裹着棉絮的软，裹着樟脑丸的凉，裹着记忆里奶奶身上的皂角香，突然就漫进了三十年前的夏天。

那时候住在老巷子里，最盼的就是农历六月六。奶奶总说："六月六，太阳红，晒了衣裳不返潮，晒了米粮不生虫。"天刚擦亮，她就搬出竹匾、木架，把压箱底的蓝布衫、红肚兜、绣着并蒂莲的盖头全抖落在青石板上。我蹲在旁边数蚂蚁，看阳光在粗布纹路上爬，把褪色的牡丹花瓣晒得愈发鲜艳——后来才知道，这叫"晒红绿"，是天贶节的老讲究。

"小囡，来帮奶奶翻晒这本书。"奶奶从木箱底摸出本线装《诗经》，封皮已经发脆，页脚却用米浆粘得周正。我踮脚去够，指尖碰到纸页的瞬间，忽然闻到股陈墨混着艾草的香。奶奶说这是她嫁过来时的陪嫁，"当年你太姥姥教我读书，总说'书中自有天贶'。"我听不懂"天贶"是啥，只记得她翻到《小雅·彤弓》那页，用指甲轻轻划过"我有嘉宾，中心贶之"的句子，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温柔的光。

那时总觉得"贶"字难写，左边是"贝"，右边是"兄"，像块被岁月磨圆的玉。直到去年整理旧物，在奶奶的日记本里发现张泛黄的信笺，是太姥姥写给她的："贶者，赐也。娘给你备的嫁妆，不是金银，是人间烟火里的暖。"墨迹有些晕染，许是当年落了雨。我忽然懂了，这"赐"字里藏着的，原是长辈把最好的东西捧到你面前的心意——就像奶奶晒了半世纪的衣物，每一件都沾着她掌心的温度；就像妈妈每年六月六回娘家，竹篮里总装着新腌的糖蒜、手作的桂花糕。

说到回娘家，老巷里至今还传着"六月六，请姑姑"的故事。说是春秋时有个狐偃，位高权重了便有些骄纵，把亲家的劝诫当耳旁风。亲家气病了，儿子要寻仇，他女儿偷偷跑回家报信。狐偃赶到时，正撞见女婿在院门口抹泪，这才明白自己错了。他把女儿女婿请进堂屋，亲自下厨炒了盘槐花炒鸡蛋——老辈人说，这菜要在六月六晒得最烈的日头下炒，火候到了，苦味就散了，只剩甜。后来每年这天，出嫁的姑娘都要回门，娘家人备下热饭热菜，女婿挑着担子送时鲜，街坊们站在门口笑："瞧这父女俩，又和解啦！"

去年六月六，我跟着妈妈回外婆家。高铁穿过大片稻田时，妈妈突然说："你外婆年轻那会儿，回趟娘家要走三十里泥路。"她从帆布袋里掏出个蓝布包，打开是晒干的茉莉花，"这是我小时候，外婆在六月六晒的。她说茉莉花要在太阳最毒的那天晒，香味才能渗进骨头里。"我们到外婆家时，老人正坐在廊下剥毛豆，竹匾里的毛豆米泛着翡翠似的光。她看见我们就站起来，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灶上煨了藕粉圆子，刚起锅的。"

最难忘的是"百索甩上屋"的习俗。小时候总觉得那五色线神奇，妈妈说系在手腕上能避邪，六月六解下来甩到房顶，喜鹊会叼去搭鹊桥。有年我嫌线丑，偷偷扯下来扔了，结果傍晚下太阳雨，妈妈举着伞追出去捡。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在青石板上，她边捡边说："这线是有灵性的，你甩得越高，好运就飞得越远。"后来我才知道，这"百索"原是从端午的五彩绳延续来的，古人相信，把祝福系在高处，风会替你捎给天上的星子。

今年六月六，我在整理书房时翻出本旧相册。第一张照片是奶奶在天井里晒书的背影，第二张是妈妈回娘家时提的竹篮，第三张是我戴着百索绳在屋檐下跑的样子。阳光透过窗户斜斜照进来，照片边缘泛着暖黄的光，像极了那些被岁月反复擦拭的日子。忽然想起《说文解字》里说"贶，赐也"，原来古人早把生活的智慧写进了字里——所谓"天贶"，哪里是天上掉下来的福气？分明是祖辈们把对生活的热望、对亲人的挂牵，都揉进了晒物的竹匾里、归宁的竹篮里、甩向屋檐的五色线里。

前几日去看新搬来的邻居，老太太在楼道里晒梅干菜。我凑过去帮忙，她笑着说："姑娘，你知道今天啥节不？六月六，天贶节。"阳光穿过她的白发，在梅干菜上洒下细碎的金，我忽然想起奶奶说过的话："日子是晒出来的，甜也是晒出来的。"那些被太阳晒得蓬松的旧时光，那些藏在"贶"字里的温暖，原来从未走远。它们只是换了种方式，在我们的厨房飘着饭香，在我们的行李箱塞着乡愁，在我们的血脉里淌着热望。

暮色渐浓时，我把晒了一天的棉被抱回卧室。阳光的味道裹着岁月的甜，漫过床头那本《诗经》。轻轻翻到《彤弓》篇，指尖触到"中心贶之"的句子，忽然听见奶奶的声音从记忆里传来："小囡，你看，这'贶'字多好啊，是别人把最好的东西捧给你，也是你要把最好的东西捧给别人。"

窗外的蝉鸣还在继续，风里飘来隔壁家的饭香。我忽然明白，所谓传统，从来不是博物馆里的老物件，而是活在我们日常里的温度——是晒被子时抖落的阳光，是归宁时带的糖蒜，是甩向屋檐的五色线，是每一个"六月六"里，我们和岁月交换的、最珍贵的礼物。

天贶节，晒的从来不是衣物，是岁月里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