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脉长歌——致父亲刘君伦

漢清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2016年9月27日清晨七点半,石龙场上租屋三楼那扇寻常的窗,框住了父亲八十年奔波的终点。他在那里放下了尘世的风霜,窗外的天光无言,室内是骤然碎裂的世界——母亲失去了半生的依靠,我们七兄妹被生生剜走了魂魄。那撕心裂肺的哭喊不是声音,而是生命被剥离时无法弥合的创口。</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 <p class="ql-block">父亲十四岁便离乡谋生,人世风雨早在他稚嫩肩头刻下印痕。十八岁一场意外,一根坠落的树枝刺穿了右眼,因家贫无钱医治,那只眼睛的光明便永远熄灭在黑暗里——这最初的伤痛,仿佛也埋下了他一生对病痛隐忍、对就医抗拒的根。1959年灾荒之年,他夜半潜归故里,祖母含泪驱赶他再次踏上逃亡路。当1960年他终能归来时,骑龙穴的老宅里,只见六岁半的孤女和我的母亲,高祖、祖父母、外祖父母、伯父伯母七位至亲,尽在1959年那场大饥荒的魔爪里化作了黄土——父亲以残损之躯,从此接过了这摇摇欲坠的天空。</p><p class="ql-block">他一生如牛负重,将全部气力都碾碎在泥土里。大集体时代粮食匮乏,父亲用玉米磨成细粒,掺入大量红薯,甚至青菜萝卜熬成稀薄的粥汤,照得见人影。家中偶有面条,他总先盛给我们兄妹七人;土地包产到户后,十几亩田土的重活压弯了他的脊梁,收割季肩头磨破出血,下雨天仍要冒雨犁田、扎田埂。他肩上扛的何止是柴米,分明是九口之家活命的全部指望。生活的重压下,节俭已刻入骨髓,小病小痛,他总是一句“挺一挺就过去了”,舍不得花一分钱去看医生,更舍不得耽误半天农活。</p> <p class="ql-block">父亲一生笃信“人不怕穷,就怕没有志向”。他目光如炬,二哥考上涪陵师范时他喜不自胜;我因贪玩鳝鱼逃学,他用小木条抽打我手心,那痛楚的鞭策最终也送我走上了讲台。他更以无言的身教诠释了情义如山:伯父伯母饿毙,他默默抚养孤女大姐长大,却始终只让我们唤他“幺爸”,从未索取一声“爸爸”的称呼。族亲祖坟险遭生产队平毁,他率族人拼死守护。</p> <p class="ql-block">为修通村庄前公路,他不惜以良田换地,号召乡邻出钱出力。这份情义,更延展至血脉之外。族兄刘君池烈士牺牲后,他的外侄女余永莲、余群每逢回乡,父亲必亲自引领她们,拨开齐膝的荒草,深一脚浅一脚地去到那座孤寂的烈士墓前。他仔细清理坟茔四周的杂草,摆上简单的祭品,点燃纸钱,青烟袅袅中,父亲佝偻的身影仿佛一座活的桥梁,连接着生者与逝者,也维系着那段被岁月尘封的忠烈与乡情。这血脉里的担当与超越血缘的忠义,是他挺立于世的铁骨。</p> <p class="ql-block">然而命运何曾仁慈?先是1997年,年仅三十四岁、才华横溢的二哥被病魔夺走,父亲初尝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断肠之痛;2012年,大哥又患直肠癌溘然长逝,四十九岁的生命戛然而止。大哥的离去彻底摧垮了父亲精神的堤防,他沉入抑郁的深渊,眼神日渐浑浊,如同被抽走了魂魄。沉重的打击下,他本就讳疾忌医的习惯变本加厉。我们无数次劝他去看医生,他总摆摆手:“人老了,哪能没点毛病?花那冤枉钱做啥子?莫管我。”他固执地把自己封闭在痛苦和沉默的堡垒里,拒绝外界的光亮,身体与精神的沉疴日积月累,如同锈蚀的农具,在无声中崩坏。</p> <p class="ql-block">父亲离去前的九天,粒米未进,滴水不沾,只执拗地喃喃:“要回老家……”可老宅早已荒颓,风雨飘摇,再难栖身。9月26日,我们围着他为他擦洗,他面容平静。次日清晨,我们正打算早饭后送他魂归故土,他却在我们楼下用餐的间隙,独自悄然踏上了永归之路——我第一个冲上楼,看见那空寂的身形,如天崩地裂。</p> <p class="ql-block">父亲啊,你以肩背作舟,载我们穿越了人间无数激流险滩,最终却独自泊在了光阴的彼岸。当我再次凝望你生前珍爱的农具,那上面你手掌的老茧印记依旧清晰——它们无言矗立,如同你一生默默扛起的山峦。你终于回到魂牵梦萦的“老家”,那栋风雨中的老宅虽已倾圮,并于前年由我拆建翻新,可你以一生艰辛在儿女心中筑起的殿堂,却从此岿然不动。您当年用良田换地、号召乡邻修通的水泥路,如今依然坚实如昔,通向家门,也通向您用心守护、至今保存完好的祖坟与那座您生前常带余家人去祭扫的刘君池烈士墓——<b>如今,苍松环绕,石碑如新,再无荒草蔓生,告慰着忠魂,也了却了您一桩深藏的心愿。</b>老宅的青瓦木梁或许换了模样,但每一寸土地下,都深埋着您滴落的汗珠和无言的厚爱,也铭刻着您因过度节俭、讳疾忌医而最终未能卸下的沉重病痛。</p> <p class="ql-block">拆建老宅那日,我立在瓦砾堆前,恍惚又见您佝偻着腰在院中收拾农具的模样。您那柄犁头在夕阳下泛着微光,像一道不肯熄灭的旧伤。视线扫过院角,心猛地一沉——父亲当年亲手栽下的那棵老桉树,在施工中未能幸免,它粗壮的躯干在机械的轰鸣里轰然倒下,断裂处露出的年轮,如一只只干涸的眼睛,无声地凝望着天空。您曾在这树下劈柴歇脚,树影婆娑是您疲惫时唯一的荫蔽。它斑驳的树干曾丈量过多少酷暑寒冬?粗糙的树皮是否还嵌着您磨镰刀时飞溅的铁屑?树倒下的那刻,我仿佛听见一声来自岁月深处的沉重叹息。</p> <p class="ql-block">新屋落成后,我在老桉树倒下的地方,精心辟出一方小圃。如今院坝里,您当年佝偻歇息之处,已是花木扶疏:一株株铁树沉默如您挺立的脊梁,枝干嶙峋,承载着岁月风霜;数丛梅花疏影横斜,寒冬里绽放,似您一生苦寒中不灭的傲骨;泼辣的三角梅攀援而上,灼灼红花如您沉默外表下滚烫的心肠;小菊花在秋风里摇曳,金黄点点,宛如您撒落在时光里的慈爱碎片;池中睡莲静静浮水,恰似您暮年沉静的目光。白墙青瓦映着这错落生机,父亲啊,这些草木姿态各异,却都带着您生命密码里那份坚韧与温暖。 我蹲在灶房新砌的烟囱下,指尖触碰冰凉的水泥,突然感知到您当年在此处烧火熬粥的温度——那稀薄米汤上袅袅的热气,穿过四十载光阴,重新烫伤了我的眼眶。这新砌的灶台,宽大明亮,可父亲啊,您却从未有机会在这里,用您那布满老茧的手,为我们再煮上一顿哪怕是最简单的饭食。您一生节俭,对自己苛刻到近乎残酷,连病痛都咬牙硬扛,却把所有的温暖和希望都留给了屋檐下的我们。</p> <p class="ql-block">您当年换田修路时踩过的泥泞,如今化作坚实的水泥路面,蜿蜒如一条凝固的河。路两旁,我为您栽满了桂树。金秋时节,细碎的金黄小花缀满枝头,甜香弥漫,浸透整条归家的路。我带着小孙儿沿路漫步,孩子蹦跳着追逐蝴蝶,笑声溅落在您当年滴汗的土地上,也撞落了细密的桂花雨,馨香沾满衣襟。当行至您以命相护的祖坟前,青石墓碑无言矗立,四周草木葱茏,肃穆而安宁。再行至刘君池烈士墓前,新修的石阶整洁,墓冢庄严,苍松挺拔,再无您当年带领余永莲她们拨草寻路的艰辛。我抚过冰凉的碑石,突然懂得您为何拼死守护这些名字——它们不是冰冷的石头,而是扎进大地的根脉,是我们在时间洪流里系舟的缆桩。而您自己,却像那磨损过度、终于断裂的犁铧,在沉默中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连多看一眼医生的机会,都因那份深入骨髓的节俭和对病痛的隐忍,被永远地错过了。</p><p class="ql-block">春日归乡,院坝小圃里的梅花已谢,铁树吐露新绿,三角梅如火如荼。小菊花尚未绽放,睡莲的圆叶静静铺展水面,承接着清露。深秋,桂树的金粟缀满枝头,甜香一路铺陈,直抵老宅门前。孩子们在花间嬉戏,稚嫩的笑语震落了花瓣上的晨露。我蹲下身,指尖拂过湿润的泥土——就在这泥土之下,老桉树的根系并未真正死去。它盘曲虬结的根脉,正以另一种形式,默默滋养着这些新生的、喧闹的生命。父亲啊,这多像您的一生。您这棵沉默的老树,在风雨里为我们撑起一方天地,叶落归根后,又以无形的方式,将坚韧与生机注入新的根芽。您守护的祖坟,松柏苍翠;您牵挂的烈士忠骨,终得安息;您换田修通的路,如今桂影婆娑,香满归途;您当年在老宅亲手植下的生命印记,虽换了形态,却依然在子孙的欢笑里,在梅的傲骨、铁树的沉默、三角梅的热烈、菊的淡雅、莲的沉静,以及那一路飘散的桂花甜香中,无声地呼吸、绵延。</p> <p class="ql-block">你背负过的所有风雨与情义,都已在彼岸化作了晴空——父亲,你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天光里,卸下了整整八十个春秋的担子。新屋落成那夜,我在堂屋为您设了灵位。月光漫过新窗棂,在光洁的地板上流淌成河。恍惚中又见您坐在小木凳上,烟斗明灭,吐纳着人间烟火。您忽然抬头微笑,右眼的空洞盛满了星辉——原来您从未离去。</p> <p class="ql-block">当新屋的根基扎进骑龙穴的泥土,当守护的祖坟在松柏的守望中安然长存,当苍松环绕的烈士墓前再无荒芜,当老桉树的生命在院坝的梅、铁树、三角梅、菊与莲的斑斓里延续,当您亲手奠基的路途弥漫着桂花的长久甜香,您的精魂便在这片您深爱的土地上获得重生,化作春泥,化作路基,化作子子孙孙血脉里奔涌的暖流,也化作那一声未能及时求医的沉重叹息,警醒着我们:珍重自身,莫负亲恩,莫让那深入骨髓的爱与隐忍,成为生命无法挽回的遗憾。父亲,您看,梅开铁树青,莲睡菊未醒,桂香满归程,忠魂得安宁——根脉长歌,永在风中吟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