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载跋涉

柔情似水

　　新岁才启，我的生活便被骤然撕开了一道裂隙。母亲衰老的身躯终究敌不过时光的侵蚀，竟至于失能了。我怀着沉重的心情，将她送入养老院。送别那日，我心中翻腾着担忧的浊浪，怕她住不惯那陌生的床铺，怕她沉默着无法言说的不适，更怕她独自面对衰老的凛冽与孤清。

然而，时间终究抚平了担忧。再去看望母亲时，她竟能拄着拐杖，在洒满阳光的走廊里徐徐挪动脚步，甚至能停下来和老人们聊上几句家常。护理人员推着轮椅带她到院子里晒太阳，暖融融的光线铺在她身上，也悄然融化了压在我心头的那块冰。她的食物温热，睡眠安稳，竟比在家时更添了份精神。原来，有些路看似陡峭，走着走着，倒也能踩出几级踏实的台阶来。我心上悬着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安稳地沉入了泥土深处。

可人生的潮水似乎总爱在退却之后又猛然扑回岸上。刚卸下心中重负，三月里一场不经意的运动，竟将我的膝盖半月板推入了一场漫长的刑期。起初只觉庝痛，哪知后来竟如骨缝里嵌进了碎冰渣子，又冷又疼，行走坐卧皆成折磨。按摩的酸痛，药膏的辛辣，药片的苦涩，成了我日复一日的功课。那些无法安眠的夜晚，我辗转反侧，仿佛听见膝盖深处传来细碎的、冰裂般的呻吟。

疼痛尚未驯服，四月又挟裹着一场重感冒汹汹来袭。高烧烧得人昏沉无力，独自躺在医院病床上的时刻，是那样难熬。我茫然地望着苍白的天花板，吊瓶里的液体一滴一滴，缓慢而固执地坠入透明的塑料管，如同时间在血管里爬行。那无声的滴答，竟成了病房里唯一清晰的刻度，丈量着我的无助与孤独。那一刻，身体内外皆是战场，举目四顾，唯有自己一身是兵，却又如此疲惫不堪。

终于挣扎着熬过了病痛，五月的消息却如又一盆冷水，常去的游泳馆因升级改造要闭门谢客四十天。我顿时如失了魂魄。那些清亮的水波，曾是我沉浮于失眠与抑郁之海时，唯一能抓住的浮板啊！水流的拥抱，是胜过一切药物的慰藉，能洗去灵魂的滞重，馆门一关，仿佛切断了与某种隐秘力量的连接。

于是我开始了一段“打游击”似的寻水之旅。城市角落的大小泳池，都留下我奔波的身影。有时水质浑浊，有时人声鼎沸如闹市，有时水温冰凉刺骨，但只要能浸入水中，让水流包裹住这具伤痕累累又疲惫不堪的躯壳，便觉心头那点焦躁与荒芜，仿佛被温柔地涤荡了去。那四十天，我像一条离了熟悉水域的鱼，在陌生的浪涛里奋力摆尾，只为汲取一口赖以呼吸的湿润。

当六月的荷花正热闹的盛放，那扇熟悉的玻璃门终于重新敞开，我几乎是怀着一种虔诚的激动步入更衣室，明亮的灯光下，粉红色柜子倚墙站成一排排，颜色柔和得如同破晓时分的霞光。花洒喷头整齐地悬着，亮晶晶的金属表面闪着光。白色大理石的洗脸台横在眼前，纯净光洁，简直可以照见人的灵魂边角。我立在这片焕然一新的洁净里，目光却最终落在了那面宽大的穿衣镜上。

镜中的自己白发如经霜的芦花，在头顶疏朗地铺开。细密的皱纹爬过眼角，如湖面被风吹开的涟漪，在脸颊上留下清晰而柔和的印记。然而镜中的眼睛却依然温润，含着水光，也沉淀着岁月淘洗后的澄明。我凝视着镜中的自己，竟第一次从心底涌起这样的念头，这霜发也美，这容颜竟如此慈详而平和。

一池重新注满的碧水静卧在那里，澄澈得如同从未被尘埃侵扰过。当身体再次被那温凉清冽的水体稳稳托起，一种阔别已久的、近乎被赦免般的轻盈瞬间涌遍全身。水流如无数双温柔的手掌，承托着膝盖的隐痛，抚平着心头的皱褶。我挥臂向前，水波顺从地向两边分开，又在身后悄然愈合。每一次划水，每一次蹬腿，都像在甩脱一层看不见的枷锁，重新确认着生命本身的韧性与自由。水流无声，却比任何言语都更坚定地告诉我，向前，只需向前。

更衣室的镜子映出另一个自己，脸上是久违的、带着水汽的红润。我望着镜中的眼睛，轻轻地说：“谢谢你，没有松开手。”谢谢那个在养老院走廊上，提心吊胆后终于释然的自己；谢谢那个在病床上数着点滴、膝盖缠着药膏却未曾放弃寻找药方的自己；谢谢那个在泳馆关闭后四处奔波，只为抓住一缕水流来熨帖灵魂的自己。

结束酣畅淋漓的游泳，来到沐浴室，水流从焕然一新的花洒喷头里温柔地洒下，水汽氤氲蒸腾，弥漫了整个空间。温热的水流包裹着身体，也仿佛在轻柔地熨帖着灵魂里那些看不见的忧愁。我闭上眼，任凭水流冲刷，水流过松弛的臂膀，抚过不再紧致的腰腹，淌过膝盖那道承载过无数疼痛的半月板旧伤，这身躯确实被岁月和风波刻下了印记。然而此刻，水流却如无数双温厚的手掌，无言地托举着我，冲刷着疲惫与凝重。

更衣室明亮的光线落在水汽弥漫的镜面上，映出一个朦胧的轮廓。我伸出手指，轻轻拭去镜面的水雾，那个清晰的苍老面容又显现出来。水珠顺着我的发梢滴落，滑过眼角的纹路，沿着脸颊的曲线蜿蜒而下，最后消失在颈间。这水痕，仿佛时光本身温柔流淌的印记。镜中的我眼神沉静，那是一种穿越了送别母亲时的忧虑和内疚、是膝盖伤痛时的辗转、是病床独卧时的无助、是四处奔波寻水时的坚持之后，终于沉淀下来的从容与安然。原来水流不仅洗去尘埃，也淘洗了灵魂，最终显露出的内核，竟是如此平和而自足。

我站在镜前，轻轻整理着湿漉漉的霜发。这崭新的更衣室，这温热的清流，这镜中的白发与皱纹，它们此刻如此和谐地共存于一方小小的天地。崭新的粉红柜子、亮晶晶的花洒、纯净的大理石台面，它们簇新、明亮、闪闪发光，如同生命某一阶段刚刚翻开的崭新篇章。而镜中那副被水流抚慰过的容颜，这承载过无数悲喜的身躯，却在崭新的背景里呈现出另一种深厚而温润的光泽。岁月与新生在这里奇妙地交汇了，仿佛一种无声的宣告，时光的刻痕与当下的焕然，并非对立的两岸，而是同一条生命长河的此岸与彼岸，在水的怀抱里达成了最终的和解。

水流过身体，也流过心灵。它不言不语，却以永恒的温柔与托举，昭示着一种坚韧的契约，纵然华发如霜，纵然身躯刻满时间的印记，只要仍有勇气跃入这清澈的怀抱，只要仍有力量在碧波中奋力向前划动双臂，生命便永远能在这温柔的托举里，寻得它内在的更新与坚韧。水的契约里，没有沉沦，只有永恒的浮起与前行。这水波温柔，亦坚韧如诺。

水从不拒绝任何一个投入它怀抱的，或沉重或轻盈的身体。它只以恒久的浮力与包容，无声地启示着，纵然前路仍有湍急与暗礁，只要还能沉入这清澈的托举之中，便没有真正的沉沦。人这一生，原就是一场泅渡。水波温柔，亦坚韧，它默然承载着我们所有的伤痕与跋涉，最终教会我们的，不过是那一个朴素却如磐石般坚定的道理，沉浮由己，泳往直前，游泳治百病，运动解千愁。

当六月的暖风拂过时间的河流，才惊觉时光的舟楫已悄然划过河心，回望这半载光阴，竟如涉过一条深浅莫测的河流，水流湍急处是暗礁险滩，平缓处亦照着意想不到的天光云影。

2025.6.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