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枣树

子溪

<p class="ql-block">小时候,在我家乡的山坡上,有一片一片的酸枣树林。那蓬蓬勃勃的树冠,银灰色的小叶片儿,吸引了无数的鸟群和野兔出没。自然,也吸引着我们常常在树丛里玩耍,捉鸟,逮兔子,还吃那小小的酸枣果。果味酸涩,叫人牙疼和流泪。每次回家来,母亲见我揉红的眼眶,就责怪我贪吃。多少年过去了,很少再看到成片的酸枣树了。那铅云一样的树林,常常飘逸在我的梦里。那酸涩的果实,那银灰色的叶片儿,老叫我联想到一个人。那就是我的姐姐,我感觉她就是一棵酸枣树,苍老在岁月的风里。</p><p class="ql-block">我有两个姐姐,大姐年近花甲了,鬓发如雪,满脸刻着岁月的皱纹和痕迹。二姐从没见过,早于上世纪六十年代自然灾害时期饿归九泉。母亲说:二姐走时不满10岁,吃糠咽树皮,小小的年纪只带走了绝望。大姐侥幸活了下来,活到今天,已是当祖母的年纪了。可是大姐又经历了不可想象的人生哀苦,岂止绝望,咽下的苦水与糠糟树皮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古人云:富者多事,寿者多辱。端的见证了姐姐的一生。</p><p class="ql-block">姐姐有四个孩子,两男两女,以古训“多子多福”的理念而言,姐姐确实儿孙满堂,福寿无疆。可是,福兮祸所伏。姐姐白发人送黑发人,相继痛失一子一女,承受了不可比拟的哀苦与厄运。次女逃婚绝命,年仅18岁;次子车祸伤身,刚过而立。我无法想象姐姐在骨肉的分离中那种撕心裂肺的剧痛,可是姐姐挺过来了。在我两次奔丧的亲历中,我发现姐姐竟然没流出泪水,只是把迷惘无助的眼神投向我,似乎在问我:发生了什么事?她该怎么办?村里的人说:姐姐的心真硬,没躺倒。我也觉得姐姐应该哭天怆地,寻死觅活。是姐姐真不心痛吗?是姐姐欲哭无泪吗?不是。</p><p class="ql-block">当我的父亲、母亲相继去世后,我亲耳聆听过她声泪俱下、凄厉哀婉的嚎哭,就如孟姜女哭夫,窦娥诉冤,闻之肝胆欲裂。作为孝子的我们,由姐姐带头哀哉,最终没完没了,难以收刹,在大家的竭力相劝下才哎哎止泪。我知道她不只是哭我的父母,亦在哭她多难的人生,哭她离世的一双儿女。她哭得昏天暗地,别人在劝说着。我却在心里不住地对她说:哭吧,尽情地释放你的泪水,卸掉满腔的积怨和苦楚,或许会得到些许的安慰和解脱。就像小时候吃酸枣果,尽管流了泪,却填饱了肚子。</p><p class="ql-block">姐姐出嫁的时候,我大约四五岁的年纪,几乎回忆不起与姐姐相处的日子,也不知道出嫁是怎么一回事情,甚至嫁到哪里了也不知道。只记得她走时,在大门前给我手里塞了两颗喜糖,然后顶着青头巾,被人抱上一头毛驴,沿着山路走下了山坡。她一路哭哭啼啼,直到过了河,上了对面的山坡,我还能听见她拉长的哭音在风中漫溢。后来我每次随母亲去舅家,才见到了姐姐。原来她与舅家一个村庄。很小的一个村庄,只有10来户人,窝居在一个河滩上,她家与舅家几乎相邻,所以我几乎每天都能在姐姐的眼皮底下玩耍。</p><p class="ql-block">渐渐地,我才与姐姐熟识了起来。我发现姐姐不但和蔼可亲,而且心灵手巧,剪贴在门窗上的窗花栩栩如生,手擀的面条又细又长,特别是做的荞面凉粉,柔嫩可口,如果不是母亲要回来,我真想呆在姐姐家,永不回家。逢年过节,我最盼望的就是姐姐转娘家。母亲也不断地念叨着姐姐快来了,来了给我们提着满满一篮子的吃喝,端午的凉粉,中秋的核桃,过年的黄酒。因为路远,母亲就留姐姐多呆几天,于是我整天跟着姐姐到河里去挑水,到田野里挖野菜,我认识了家乡所有的野菜,都是姐姐教会我的。</p><p class="ql-block">在我刚上小学的时候,我特别喜欢写字,一回到家,就拿起笔写写画画。记得一次我用铅笔在墙上写字,不知不觉写在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画像上,可吓坏了姐姐,一边责备我,一边用橡皮擦去痕迹。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谁敢给领袖的画像涂黑,罪不饶恕。我从姐姐的语气里第一次感受到生活中,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能做。</p><p class="ql-block">难以想象姐姐屎一把尿一把抓扯儿女的过程。姐夫多病,公公婆婆年老体衰,她里里外外一把手。记得她的大女儿小时候闹病,信迷信,请大夫,找偏方,前山后村的跑,最后在我们村的山背后找到了一个老中医,经诊治有了好转。她就和姐夫隔三岔五抱着孩子到我家来,住上一夜,天明就翻山越岭去找老中医。我那外甥女每夜都哭闹不休,搅得大家不得歇息。长大后,我的母亲只要一见外甥女,就埋怨她小时候的不乖,让大人遭孽受罪。次女在几个孩子中是最聪明伶俐的一个,姐姐常打发她来我家帮母亲干活,深得母亲的喜爱。</p><p class="ql-block">可是姐姐老早就给她许了婆家。18岁那年,外甥女流露出对婆家的不满意,母亲听后也觉得都啥年月了,婚姻自主,不像姐姐小时候一样。遂劝姐姐随女儿愿,退了这门亲。可是姐姐固执地认为她相中的那家人宽裕,条件好,给的礼钱多,嫁过去不会受罪的。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外甥女过门不到一月,想着要逃走时,被婆家发现了,男人提着菜刀追到娘家,姐姐也没情由地对外甥女一顿责骂,一时想不开的她端起农药就喝,一朵鲜艳的花儿就凋谢了。</p><p class="ql-block">那时我已经在家乡的中学任教,想满腹理论和才学的自己,尽然在关键的时刻没能给外甥女一点支撑,没能留住她在这个世界享受美好的生活。于是在为她奔丧的时候,尽情泼洒了一番男儿泪。可是我的姐姐没有哭,言语中还发泄着对女儿的不满和绝情。如果出于对婚姻的捍卫和执拗,以及视婚姻为生活方式的改变,是远离穷根的一条捷径,我同情姐姐,也能理解姐姐。</p><p class="ql-block">可是当她的次子遭遇车祸,撇下年轻的媳妇和孩子时,姐姐又是如何面对的呢?那年的春天,栽花点豆的季节,一块鲜活的肉,在姐姐的心坎上挖去了。她打电话给在外打工的儿子,说天刚下了雨,墒情好,连夜回家种胡麻。骑着摩托的外甥,半道上不慎甩了出去。姐姐给我打了电话,我匆匆赶往医院,还没抬上手术床,我就眼睁睁地看着他咽了气。</p><p class="ql-block">面对突如其来的灾难,我与姐姐相对无言。我看见姐姐的白发在风里翻飞,无望而失神的眼光透出了悲哀。她依旧没有眼泪,我知道她的心在流血,巨大的悲痛就显现在那枯涩的眼眶里。我想起小时候的姐姐,吃了酸枣果流泪,远嫁的路上流泪,已经把那人世的心酸流干了,那廉价而可怜的液体,此时此刻,有什么用呢?</p><p class="ql-block">排行老大的姐姐,更是我家的顶梁柱。哥哥年轻的时候说不上媳妇,姐姐求东家问西家,替父母分担着忧愁。我那年考上了师范,学费、路费不够,姐姐把一头耕地的毛驴卖了,把家里的粮食粜了,省吃俭用供给我直到毕业。我生病的时候,姐姐每隔一段日子,就给我打一次电话,问我的身体状况;每次有人从乡下过来,就给我捎来鸡蛋,捎来荞面和洋芋。</p><p class="ql-block">可是我不敢主动把电话打过去,我怕惊扰姐姐难以抚平的创伤。</p><p class="ql-block">前年,孩子正值高考之年,我和妻子因工作繁忙无暇顾及家中琐事,姐姐便从乡下赶来,主动承担起为孩子做饭的重任。她一有空闲,便外出捡拾废品,换些零用钱贴补家用。多年的脊椎病使她的腰腿不再灵便,上楼时竟要俯身爬行。我见状心痛不已,多次劝她回乡休养,可她却执意留下,默默劳作,直到年关将近。一个飘雪的日子,我下乡归来,却不见姐姐身影。她家电话失联,我急忙询问表兄,才知她已乘班车返乡,说是闲不住,已去林中采集洋槐籽了。那一刻,姐姐的身影仿佛穿越风雪,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她的缕缕白发与稀疏枝叶交织,那乌黑发亮的洋槐籽,宛如我童年尝过的酸枣果,饱含着她一生的辛劳与深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