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城走一走，活到九十九；跨过鬼门关，一生都平安

桑

鬼城倚着苍灰江岸而立，山门幽邃，如一道通往幽冥的裂缝。未及近前，已见两尊神将踞守门侧，威压沉沉。左边那位怒目圆睁，口鼻大张，仿佛胸中一股炽烈罡风就要喷薄而出；右边那位却双唇紧锁，鼻孔朝天，静默里蓄着雷霆万钧——这便是守护阴阳界限的哼哈二将。他们目光如炬，穿透浮尘，直刺人心底暗藏的幽微，仿佛无声拷问着每个过客。

迈过山门，一座漆黑关隘森然横亘眼前，这便是鬼门关。门洞深不见底，吸尽了周遭的光。我深吸一口气，抬脚跨入，一股阴风骤然自脚底盘旋而上，凉意瞬间刺透骨髓。民间谚语忽在耳畔响起：“过了鬼门关，事事都平安。”这阴寒彻骨的一步，竟似一道无形的符咒悄然附体，令人心头莫名一定。

关内便是黄泉路。青石小径在嶙峋怪石间蛇行，两旁石影憧憧，恍有无数幽目暗中窥伺。行不多远，一方青石墩卧于道旁，这便是“星辰墩”。传说踏过此墩，能照见三生流转的微光。我依言踏足其上，心念甫动，眼前竟似有浮光掠过——恍惚间自己化作古时驿道上一名疲惫的丝绸商贾，铜铃声声，驼铃悠悠，风沙满面……这模糊又真切的片段，莫非便是所谓“三生缘”投下的一缕微尘？如雾里看花，转瞬即逝，只留下心头一丝微颤。

沿路盘旋而上，望乡台孤悬于高崖。登台远眺，但见长江如练，缠绕着苍茫远山，山下人间城郭渺如尘埃。传说魂灵在此最后回望故园，涕泪长流。我凭栏而立，江风猎猎，一种隔世般的苍茫眷恋悄然攫住了心魄，仿佛自己真成了那即将远行的孤魂，向尘世投去诀别的一瞥。

下得望乡台，石阶尽头热气氤氲。一位老妪守着口黝黑大锅，浑浊的汤水在锅中翻滚不息，腾起迷蒙的雾气，仿佛熬煮着人间所有悲欢的残渣。这便是孟婆和她的汤了。同行有人笑闹着接过粗瓷碗：“喝一碗，忘干净，轻快上路！”我望着那翻滚的浊汤，只觉遗忘有时亦是天地的大慈悲，便摇头婉拒了。那蒸腾的汤汽裹挟着难以言说的叹息，无声弥漫在阴冷的空气里。

黄泉路的尽头，天子殿森然矗立。殿宇深沉，判官塑像林立两侧，或怒目切齿，或冷面如霜。殿宇最深幽处，阎罗王端坐于高台之上。他身着玄黑蟒袍，面容威严如青铜铸就，目光如电，仿佛能洞穿魂魄，直视你心底最深的褶皱与尘垢。那无声的威压弥漫整个殿堂，因果报应的铁律在此凝固成森然实体，令人屏息垂首，不敢妄动分毫。

循原路折返，重踏黄泉路，再经鬼门关而出。当双足重新落回山门外坚实的土地，午后的阳光陡然刺目，暖意如潮水般缓缓回流四肢百骸。周身竟有种奇异的轻盈，仿佛卸下了一副无形重枷。回首望去，那幽深的门洞如同阴阳两界的伤口，正在身后悄然弥合。

山脚处，一块斑驳石碑上，“鬼城走一走，活到九十九”几个大字赫然在目。来时匆匆一瞥未解其意，此刻立于人间光天化日之下，这俗谚里的真意才如醍醐灌顶——亲历冥府森罗，直面无常阎君，反倒将“生”之一字映照得如此灼目珍贵。跨过那道象征死亡的门槛，如同经历了一场对生命庄严的加冕。

原来最深重的恐惧，在亲手触碰之后，竟能奇异地化为护佑。那“过了鬼门关，事事都平安”的低语，并非虚妄的安慰，而是生者穿越幽暗、重返光明时，从心底油然生出的、对脚下路途最深沉的确信与祈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