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吃炒面让我铭记至今

岱下搂柴老人

　　我吃过奶奶给我们炒的炒面，那是用秕細麦子直接在锅内炒过之后碾轧而成的。在未吃过用白白的麦子面精心炒制的真正炒面之前，一直想象真正的炒面该是多么的好吃！而真正吃上这样的炒面，却又使我心头永远烙下不可磨灭的痛苦印记！

那是1967年，正是文化大革命“武斗”正炽之时。9月27日中午，我们这一派被另一派红卫兵围困在岱城一中教学楼上。

岱城一中教学大楼是1919年英国人建筑，砖木结构，地下室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上，一二层校长、书记办公室和各科教研室，第三层是阁楼。由于对方是敲锣打鼓来和我们“大联合”的，待到进到校园后边武斗人员头戴安全帽，亮出钢叉，我们才知道上当，匆忙之中，我们自认为“固若金汤”的防御工事很快土崩瓦解，一楼失守。平时固守大楼的都是学生，此时惶惶然如漏网之鱼，急急逃往二楼；没在大楼的师生有被抓的，大多作鸟兽散——有跳墙的，也有钻阴沟的。一楼通往二楼的楼梯道比较狭窄，此前早已用厚厚的床板钉制了一个“门”，这时把“门”一关，又将桌椅板凳搬来结结实实堆放在门后。在二楼楼口备有石灰和大缸的水，遇强攻，撒把石灰面儿，对方就无法靠前；遇火攻，浇水即可。

对方的奇袭原本是想一举拿下教学大楼，就可将我们这一派全部逐出岱城一中，但他们只成功了一半——攻占了地下室和一楼，我们固守二楼和阁楼，形成了对峙。他们在下向我们扔石块、打弹弓，我们则在阳台和窗口向他们回敬石块和石灰包。石块在空中乱飞，空气中有我们扔下的石灰包由上而下散开的白色烟柱以及生石灰刺鼻的呛味，间有石块击中窗户玻璃清脆的破碎声。其实这一切都淹没在双方的高音喇叭声中。我们的高音喇叭播放着雄壮的进行曲，播音员义愤填膺地揭露对方坚持武斗，破坏毛主席的大联合指示，然后就是播放毛主席语录，由于我们的高音喇叭是在大楼顶上，声音之洪亮，全岱城都听得清清楚楚；而对方也不示弱，宣传车上载高音喇叭满岱城大街小巷转，说我们破坏大联合，坚持错误路线，接着就是语录歌：敌人不投降，就让它灭亡！歌声响彻云霄。

不久，我们的高音喇叭哑了，我们之前纵然想尽了一切办法将通往大楼的电缆隐蔽好，但对方还是从总开关处给我们断了电。而且对方对我们的进攻也有了新的招数，他们将缴获的我们的自行车推来，用匕首一下割断前后轮胎，抽出内胎，两头绑在篮球架上（教学大楼北面是篮球场），就制作成了一个大大的弹弓，由两人向后拉开，一松，碗口大的石块便呼啸着飞向我们大楼的阳台和窗口，准确率极高，杀伤力极大，窗棂儿在它面前就跟纸糊的一般，“咔啪”断裂，玻璃“稀里哗啦”碎一地，然后毫无阻挡地飞进屋内，重重落木地板上，砸一坑。阳台上用铺板做的防身挡板，也能被它砸断。好在没伤人，若伤人，非死即残。再以后，我们就尽量躲开窗口，阳台上也不让低年级的同学靠近。

对方攻不上我们固守的二楼，我们也下不了二楼。

天渐渐暗下来，对方的攻势也渐趋疲软，这时我们才意识到一天没吃东西了。阁楼上面是薄薄的铁皮覆顶，白天太阳一晒，热浪滚滚，此时却急剧降温，寒气逼人；二楼四面窗子全部砸烂，风从四面来，这让我们穿着薄薄秋装的学生真真体会到了饥寒交迫！不过我们的头儿未雨绸缪，预先准备了蜡烛、发电器材等，更主要的是也准备了吃的——让学校食堂给我们炒了两大盆炒面，还有水。就着摇曳的烛光，我从蓄水的铁皮水桶内舀一茶杯生水，抓一把炒面放杯子里用筷子搅拌，水多面少，再抓一把，搅不动了，伸手从杯子里抓取一坨，在手里捏成一细长条儿，吃到嘴里却怎么也没有想象的味道，只感觉凉凉的，有一股铁锈味儿。勉强下咽，那种冰凉经过咽喉，滑过食管，一 点一点寄存在胃——清清楚楚，感觉分明。而那种凉，又从胃迅速传导到胸腹、四肢，让人禁不住寒战连连，牙齿捉对儿上下敲击，浑身的鸡皮疙瘩，自己摸摸都硌手。

大楼外，对方汽车上的探照灯把大楼四周照耀如同白昼，从窗口泻进的光亮又是那么的惨白冰冷。而对方冷不丁用大弹弓从窗口打进的圆溜溜石头呼啸而来，重重落在木地板上，发出很响的“咕咚”声足以让人惊心动魄！然后“咕咕咚咚”滚到你的脚下。大楼的周围，对方武斗“战士”头戴柳条帽，手持钢叉钢鞭，赳赳然逡巡于树影下操场边，把“红色恐怖”演绎得淋漓尽致。

突然有哭声传来，是初中一年级的一个男孩，他哭得很压抑，边哭边说：“俺要回家……俺要回家……”随即而来的是又有几个小女生也哭起来，声音虽不大，但足以大大动摇“军心”的了！原来他们怎么也咽不下那凉水拌炒面，继而想起温暖的家。

面对此景，我们的头也束手无策，不过稍一冷静，头们凑一块一嘀咕，立即有了对策。时至凌晨一点，岱城已在沉睡之中，我们的头发动起预先准备好的发电机，于是我们的大喇叭响了，播音员低沉地念完“要文斗，不要武斗”的毛主席语录后，即播音：岱城的革命群众，岱城一中在流血！一中的革命小将在流血！然后就将这次武斗前后情况介绍出来，并说我们有多少学生受伤被困得不到救治，我们已多长时间没有得到食物……最后麦克风对准了哭泣的孩子……这样的播音仅用半个小时，过两小时后再播送一次，直到第二天上午。

我们这次煽情广播，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天不明岱城的群众就向岱城一中涌来——人们天生同情弱者！由于对方有省革命委员会王xx支持，所以也就有了军方支持，解放军虽没参加武斗，但在外围阻止群众靠近一中。愤怒的群众冲决一切阻力，涌到一中门口，特别是在楼上学生的家长，更是不顾一切，哭着骂着冲进校门，把烧餠馒头往楼上扔，于是又出现了楼上楼下父子母女遥相对哭的景象。为了把这苦情戏做足，我们又在纱布上染上红墨水包在头上，用纱布吊起胳臂……总之，不管有伤的没伤的，都这么“武装”起来，到阳台一展示，在窗口一露面，立即博得群众无限同情！

在岱城群众的压力下，在28日下午4点，对方撤销对岱城一中的围攻，解放军进驻一中“军管”。

由于楼道堵塞，我们都是从窗口顺绳索下来的。我下得太急，到地面，我的手掌内全是被绳索撸出的血泡。

我不知道以后我患有胃病，是不是那次在一中大楼吃炒面有关，只是后来一老中医给我号过脉后，惊问：你一大人，怎患有寒凉积食之症？而患此症，多是小儿受惊吓所致……我心自知，默然。

其实，时过几近半个世纪，每每忆起那次吃炒面，我的胃里仍是那么冰一样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