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那 回 握 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宗 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弱冠进入教界,十几年中恋爱一回而失败了。在我奔不惑之年的岁月里,一位早先毕业且正在教育部门担任行政工作的学生非要为我介绍对象,我觉得盛情难却,便答应见见面,不料为这位女子相中,她领我去见她的父母。</p><p class="ql-block"> 那是一片岳阳北站工人住宅区。破旧的红砖红瓦平房,她家占有一套。我进门向她家人问好之后,她便领着我从后门出去,走向陡坎上的一栋泥砖房,去见她正在做菜的母亲。</p><p class="ql-block"> 进入中间堂屋就闻到了从厨房飘来的香味,她叫了一声“妈”,一位头发半白的太太便走出来,伸过双手紧紧握住我的手,红润的脸上泛着笑容,看住我。</p><p class="ql-block"> 我忘记了自己在接受审查,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这双手上。袖口稍短,露出壮实的手腕,手背如覆盖了一层松树皮,黑而粗的手指透出刚劲,这时我别想抽出手掌来,只感觉一股久别重逢似的暖流透入我的掌心。她仍然笑着,看住我,仿佛有很多话要说,但一句也没有说,只是把我的手臂摇动着,好一阵才松开,吩咐女儿领我去前屋坐。</p><p class="ql-block"> 我当时就断定,这位太太把我握住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不久我做了这位太太的女婿。她乐意和我交谈,从她的家世到她的遭遇,顺叙,倒叙,插叙,简略的,详细的,一遍遍说。她音域较宽,发声嘹亮,总是笑着说,哪怕倾吐深重的苦难也在笑着。我耐心听,也偶尔提问,积累多了,片断也就自然连缀起来。</p><p class="ql-block"> 辛亥革命那年,汨罗江边何氏村落被村民称呼为何老爷的家里得了一个女娃,她排行第三,生时临近傍晚,夕阳还很高,可东面升起了月亮,何老爷为她取名“三明”,村民叫她“何三小姐”。何老爷让她粗识文字后便让她学习刺绣,她做得一手好针线活。长到十八九岁,标致得如出水芙蓉,媒人纷纷上门,是应该找婆家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距何家不到十公里罢,有个大村落叫徐家坂,被村民称呼为徐原老的家有几十间青砖瓦房,几十亩田地,后山建有牛栏和谷仓,门前一条走廊直通溪塘,家人摆洗不被日晒雨淋。</p><p class="ql-block"> 徐原老膝下仅有一子,取名“先康”,长得魁梧,粗通文墨后便习武,被村民看作文武双全的青年。他勤劳本分不减父辈,和家里一位曹姓长工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亲如兄弟。逢年过节或者红白喜事就为乡亲撰写对联,不取分文。一过弱冠之年,原老便为他择媳成家,何三小姐就成为这徐家的女主人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三十年代初,徐家有了新的一代,取名“素玉”,大抵希望她纯洁坚定罢。而徐家自素玉之后再无生育,她成了一个独女,被村里称为“秤砣姑娘”。</p><p class="ql-block"> 父母和何氏外公家看得极重,一心送她读书,从这到那,读了几个学堂,一直进入长沙周南女校。</p><p class="ql-block"> 她学业进步,喜欢唱歌,写得一笔好字而为同学羡慕。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她和姑娘们练习朗诵孙中山遗嘱,正念到“须联合平等待我之民族”,突然被老师叫去了。一会儿,她就跟着前来传唤她的村民回家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乡村正在按照马克思主义阶级理论进行土地改革,徐家理所当然划为地主。田地房屋没收后重新分配,金银首饰搜索一空,为女儿准备的嫁妆包括烧水的铜壶一同抄走,这一切徐家都接受了,默认了。但对隔离何三明,游斗徐先康略有微词。这下可给了农会头儿徐照的机会。何三明进入中年愈加俊俏,几个老太太说这女子像个仙姑,于是村里年轻人根据一篇作品中的人物叫她“何仙姑”。徐照对她早已垂涎三尺,有过几回轻薄均未得手。这个战斗力极强的光棍,吩咐几个民兵把徐先康倒吊于梁上,用竹条抽打,打得他皮开肉绽,然后抛在地板上喷辣椒水。他决意弄死他,但一位族叔警告说,都是一个祖宗的后代,不要弄出人命来。</p><p class="ql-block"> 于是他改变主意,心思转移到徐家女儿。他告诉徐素玉,田地只是暂时没收,让她一处一处记下来,以勉将来收回没有根据。然后他又安排人去检举,揭发了这份“地主变天帐”,引起群情大忿,扬言要批斗。徐素玉吓得大哭,在山洞里躲了一夜,就逃往周南女校同学家避难。</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几个姑娘围着素玉叹息,她们商定投笔从戎,到部队去找个军官嫁了。可是素玉说自己是“秤砣女”,不能抛下父母。没过几天,素玉娘亲找了过来,向主人道谢后带回了她。</p><p class="ql-block"> 娘亲带着她在高家坊一位弹匠家躲难数月,并为她找到阶级成分好的婆家。她完全遵从母命,抱着娘亲哭了一场,提一袋衣服,就进了周家大门,成了周氏长媳。</p><p class="ql-block"> 丈夫是岳阳城北铁路工人,朴实厚道,自己在岳阳北站不远的荒地上造了三间泥瓦房,婚后不久,她就和丈夫住了进去。</p><p class="ql-block"> 她从来没有做过家务,初为人妻,连最基本的煮饭炒菜也不会。然而就在这泥瓦房里,她生育了六个儿女,在一万多个日日夜夜里,把他们一个个拉大成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岁月把一位二十岁的少妇变为头发半白的太太,那双曾握笔为文的白嫩的小手怎么变成了粗黑的大掌呢?</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通文墨的女性极少,接理她应该被聘用,但没有人愿意戴上不分阶级用人的帽子,无人举荐。在陆续添丁之后,仅靠丈夫那点工资不能维持生计,于是她去机务段卸车。不是迎着朝阳,就是披着晚霞,她站在车厢里,把河沙和石渣一锹一锹掀下去,由腰酸背痛到挥洒自如,一干就是五年。又添了一个女儿后,那个卸车的报酬不够了,她就去纸厂装石灰窑。不论风雨,她推着斗车,把一车车片石送进窑中。工钱比卸车多了一半,她很满足。捡石头手被碰破了,放在口里吮吸一下;石块砸破了脚趾,把汗巾扯下一片缠一缠,仍然一跛一跛地推车不止。从二十五岁一直干到五十岁,她感到气力不够了才歇家。接理,她应该享受养老补助,可是竟无分文。</p><p class="ql-block"> 她一生都是干男人才胜任的事。三十多年来,她每年做几千斤藕煤。买煤,拌土,用手工机咔嚓咔嚓地一个个撵出藕状煤球,她从不让丈夫和儿女帮忙。</p><p class="ql-block"> 我摸过那架蹲在墙角的藕煤机,光滑的横杆上似乎还存留着她的体温;也看过她的手掌,一个个老茧很硬很黑,似乎几十年没有洗过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八)</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料理家务她比不上别的女人。她不会缝缝补补,不会收收捡捡,不会拖拖扫扫,不会抹抹洗洗,家里又乱又脏。这招来片区一群主妇的轻视,她们嫌她能力差,时常讥讽她甚至骂她,她反正默默承受,从不与人斗嘴。丈夫不称心时打她,有时是严厉的家暴,她也从不叫喊,不哭泣。</p><p class="ql-block"> 她每回都像说别人故事一样,总是笑着,仿佛那个受苦挨打的是别一个女人。只有一回说到她父亲的死况时滚下了一串热泪。</p><p class="ql-block"> 那是一九五九年庐山会议把反对左倾冒进的彭黄张周打为反党集团之后,农村清查惩罚攻击大跃进的农民。本已饥荒遍地,一个个饿得皮包骨,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了!徐先康那么魁梧的汉子,每餐就是塞一碗野菜粥,他仍然不吝气力为生产队耕作,好几回晕倒在地里。但厄运还在后头,有人向当时担任民兵营长的徐照揭发他反对过砍树炼钢。徐照绑了他,让他跪砖头,用劈柴打断了他的肋骨。这大汉躺在床上呻吟一天便断了气。</p><p class="ql-block"> 没有谁拢边。当年那个曹姓长工闻讯后赶来,他一声声喊着“兄弟”,“恩人”,抚尸痛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用一床破席裹了这位大汉埋在荒草丛里。没有棺材,没有坟墓。许多年后亲友们都找不到埋他的确切地点。</p><p class="ql-block"> 才过了“头七”,未亡人何氏正在厨房切南瓜,徐照进来了,他想轻薄她,她便举起菜刀要砍,他夺过菜刀,架在她脖子上训斥道:“老子打了几十年主意,这次非把你弄进我屋里,给老子想清楚。”徐照怒冲冲走后,她煮了几片南瓜充填了饥肠,便收拾好衣服,坐京广线上的282次列车直奔女儿家来。</p><p class="ql-block"> 她一辈子没有骂过谁,这回当着女儿的面大骂了徐照</p><p class="ql-block">好一阵。十年之间,她只偷偷地来过两次,看看女儿后又匆匆回去,生怕连累女儿。而这回,她打算投靠湖北咸宁的何氏侄女,先在女儿家住一段时间。</p><p class="ql-block"> 她的到来改变了周家的面貌。女儿正在石灰窑打工,她帮她料理家务,细心收捡,清洗,缝补。女儿歇班,她带她去买菜,告诉她如何选择搭配,告诉她怎样买布料做衣。虽然饥饿仍然笼罩着全家,但乐坏了周家一群儿女。</p><p class="ql-block"> 她为孩子们每人做了一双鞋,一件劳动布衣服,一条小扁担配上一对小桶,便奔咸宁而去,徐家坂便永远留在她的恶梦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有个周末,妻和我带着孩子回娘家。老太太很高兴,一边刨芋头,一边哼起歌来。我十分惊讶,问:“你会唱《康定情歌》?”她抬头望着我笑笑,又唠开了。她深情回忆了当年周南女校的生活,说音乐老师教她们唱了十几支歌,她特别喜欢音乐老师,学校经常组织姑娘们唱歌,小合唱、大合她都参加,也上台独唱过。她一声长叹,几十年没有见面了,多么想念老师呵。这时我猛然省悟,当年她这么紧紧握住我的手,是她听说我也教书,便把她心中怀念的老师和眼前的我混为一体,传达出她的长久思念和热望。几十年来,这老太太心灵深处总是保存着一段美好的岁月,而且那么纯厚朴实。</p><p class="ql-block"> 一晃又是几十年,妻已经变为了当年的老太太,而当年的老太太在地下睡了二十年了。</p><p class="ql-block"> 烙满了时代痕迹的老人哪!你的踏实而又坎坷的人生,清醒而又梦魇的人生,委屈而又淡然的人生,在滚滚喧嚣中只不过是一粒不能自主的尘埃。我没有忘记你的那回握手,每次想起令我心情沉重。我知道其中还有厚重的嘱托,那是无声的语言。二十年来,我仅仅为你扫过一回墓,但没有辜负你的握手。</p><p class="ql-block"> 你什么也没有留下,只把音乐秉赋遗传给了儿女们,尤其是四个女儿,她们从小没有接受过任何专业训练,而个个操弄乐器,能歌善舞。</p><p class="ql-block"> 请向儿女们举起你的那双手,微笑着。</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