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庙西归来·默斋主人原创散文</p><p class="ql-block">沿着熟悉的小路,渐渐接近九龙水库边上的石灰窑村,归家的步伐莫名地迟缓如跋涉。村貌既熟悉,竟又显得陌生了。旧物如沉睡多年陡然醒来,只默然看着眼前这个归乡的故人。我推开老屋两扇古旧的门板,扑面的尘气里浮动着些微腐朽的旧日痕迹,吱呀的叹息声像是沉滞于岁月深处终于响起,门板上的裂纹也张合着,如诉说着尘封的言语——世间何曾有过板上钉钉的唯一真解?那书上未曾给出的,唯剩我们不断刨根问底的追问,渐渐铲去填鸭般塞入脑中早以为“本来如此”的铁壁铜墙,原来此墙本是泥塑,轰然而塌时,透进来微暗却属自有的微光。</p> <p class="ql-block">信步出门来到水库边,堤堰上曾与我同龄的杨柳枝条垂垂欲老,在风中摇晃出斑驳的影子荡漾水面。这绿意森森虽显颓唐,却如知友般恰合此岸此水,恰合我这天涯归客——俗世所谓“绝好”不过徒有虚名,世间万象中惟有真正切近于你自身之物,始能浸透你的心灵,甚至因这相契而生出新的奇美之景。</p> <p class="ql-block">村中遇见张二娘,我几乎不敢相认。她的头发如同初冬第一场霜白透了,然而蒸馒头的炊火愈发旺炽起锅盖,缕缕白汽熏蒸过她那为岁月刻下深褶的脸庞。“得让城里儿女寄回更洁白的精粉啊。”她的声音夹杂一丝执拗,眼睛微眯,仿佛正看着他人艳羡的眼神飞掠而来。我捧着她递来的花馍,雪白如凝脂,咀嚼后却在舌间渐渐寡淡。顿悟顿生时竟至悲凉——多少劳力劳心所耗,其实大半用于人前人后虚骄的浮名装饰之上!</p> <p class="ql-block">暮色深重时分我踱至村西小庙处。夕阳余烬像金子熔融般地浸透半堵土墙,墙缝里生出的几茎无名野花也染了血色,幽淡而自在的开着,无人欣赏它们,也无人贬斥它们。草木的本性原是这般坦荡——生命本无须讨取欢喜,所谓自在,原是既无求他人必视我如宝,亦不畏他人冷眼如霜;自在之道,只凝练成一句“喜或厌,悉听尊便”的俯仰随心罢了。</p><p class="ql-block">回到老屋天已全黑,站在院落中央抬头仰望。深蓝天幕上沉坠着数颗晶冷的寒星,清辉静静泻下,悄然流落在屋瓦之上,流注在我的肩颈处,如一双温柔冰冷的手无声抚按。这一回,心绪却如同这方故土一样平坦下来——世间的争执何尝有最终底案?各人心中自有认定之理,此理于他们便是自己的真相了:信者恒信,疑者恒疑。你与其费力攀援去他处证明,何如站在自己的位置向世界洞开襟怀:由自心的寸土而理解莽莽人烟,复由他人的微尘回归本我的山原。</p><p class="ql-block">在沉静而空明的夜里,胸中的郁垒尘埃竟被涤荡澄澈。豁然明了所谓境界,原是向自己心中看去时,但见繁花绵延铺锦万里无际;向别人望时,只消看淡几分执着,便有碧空朗朗舒展于头顶之上,澄澈若镜。</p> <p class="ql-block">夜色深沉如墨,苍穹之上星子疏朗,那曾谙熟于胸的村庄轮廓默立在黑暗之中。我终明彻——在九龙水库之畔,在石灰窑与庙西之间,在这块我不得不称之为“故土”的地方,原来一切的“变”与“固执”,归根结底皆是灵魂深处自我安顿的隐秘挣扎。人唯被逼迫至变无可退之崖角,那改变才真正发生,仿佛冰河解冻于无可拒绝的春温之下。</p><p class="ql-block">我深望这片在黑暗中安卧着的土地,它始终如此,从不索求真相与答案——天底下何须所谓真相?你信着此地的什么,什么便构成了永不背叛你的故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