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是名医

杨过

<p class="ql-block">美国 王无过</p> <p class="ql-block">  大概十四、五年前,在我的祖国和人民尚未特别扬眉吐气,睥睨外国列强之前的岁月。我在加州旧金山一所巴掌大的中医学院谋生,教美国人学中医,同时也坐堂看病人。这七年时间,是拿绿卡的必经之路。每日打交道的是喜欢或讨厌你的学生,爱你和不爱你的病人,说话不太投机的同事,还有让人敬畏而作呕的美国移民局。</p><p class="ql-block">  生活乏善可陈之余,略觉得心灵及境界不情不愿地被轻贱了一番。值得我的子孙铭记的似乎只有两件小事,却也见证了那时三十余岁的我。</p> <p class="ql-block">  我每星期有两天出诊看病人,每天预约十个人,诊费学校和我各半。学院每学期为三个月,而每三个月,诊所的前台上,换一本特制的,包括全校师生约病人的大预约本。每学期结束前三、四天,下三个月的新的预约簿便会摆到前台,由我敬重的前台主管杨太太率领几位中美小姐,将病人的名字一一填上去。</p><p class="ql-block">  过了不太长的时间,杨太太发现约了看我的病人,每周二十人,几天以内便排满了三个月,再有想看我的怎么办?美国人还真有办法,将他们的名字和电话写在我出诊那天日期旁边,一旦但有人临时来不了,随时打电话通知他们。他们便随时冲过来看我。英语说法叫“等候名单”,即“waiting list"。如此,我每天预约的日程旁边还总挂着三、五个人名。这情形不是一天两二天。也非一年两二年。我在那里工作了七年多。第一、二年的事已模糊了。这样的情形至少持续了五年,直到我离开。</p><p class="ql-block">  杨太太自一九七八年学院创办,就服务于与此,二十余年间,阅人无数,从没发现美国人民如此热爱中医,摇头大叹奇哉怪哉。杨太太出身越南华侨中之大家望族,性情刚正,不苟言笑。她的话当然是可信度极高。</p> <p class="ql-block">  距旧金山开车约二个小时,翻越几座山梁到达太平洋沿岸的一个小渔村,名叫保林纳斯。小村里住着些奇怪的人,作家,诗人,同性恋者,洗尽铅华的演员,卖掉纽约的庄园隐居于此的艺术家,或珠宝商。小渔村本来就太偏僻,村民又是一群这样的人,他们将公路上唯一的指示路标拔拨掉了,并且屡建屡毁,故意让外人找不到这个地方。这才显得此处居民,颇有身份。所以,在加州,乃至全美国,这小小渔村,皆有点名气。</p> <p class="ql-block">  在某个和风吹拂的傍晚,一个我的女学生和她的同性恋的女伴儿,在保林纳斯的海滩上漫步。隐约听到前面两个人边走边聊天。一个说:“我最近摔了一跤,腰疼得几个星期没睡好觉了。”另一个说,“你必须去看一个叫ROCKY 的大夫,---”。</p><p class="ql-block">  这个女学生知道二小时以外的旧金山有个教课老师也叫ROCKY,好奇地上前去问:“你们在说哪个ROCKY?是不是个叫ROCKY的中国人,姓王?”当然,叫ROCKY的中医大夫全美国也只有一个,便是鄙人。女学生发现在这样天涯海角般幽静处,竟有人崇拜自己的老师,顿觉荣莫大焉,兴冲冲地将这个故事带回旧金山,带回中医学院。</p><p class="ql-block">  接着,平凡的王大夫就变成著名的王大夫。这些年下来小渔村里自渔夫侍者乃至退休警长和村里唯一的牙医,总有数十人之众不辞辛苦,前来投医。</p> <p class="ql-block">  我不想让大家在ROCKY这个英文名字上有误解,于是多说几句。ROCKY就是石头的意思。皇帝有所好,鄙人也略有所好。皇帝好色,本人好刻石头,也收藏一点自然石,故自己起了个英文别名。关键是我的真名,美国人永远念不准,很不受听,我既不想别人天天错叫我的名字,又不想让这些大部分还爱着我的学生和病人难过,才出此下策。如果美国人叫我的名字都象像叫“胡锦涛”、“温家宝”一样清晰,我便省事了。所以,正告诸君,我在美国变成ROCKY王,绝不等同于当年的“子文宋”,也不等于今日国人给刚进幼儿园的孩子起个英文名字,号称“与时俱进”。我的名字是“仁慈”的同义词罢了。</p> <p class="ql-block">  我居住的马林县 (美国的县比市大,每县含一、二十个市不等) 只有一条高速公路穿过。开车通过最多半小时,若祖国的富二代开“法拉犁”通过,最多十五分钟。八年前的一个深夜,应该是凌晨三点多,出了一场让本县居民谈论了足足好几天的车祸 ----因为竟有三辆车在那样的钟点钟撞在一起!</p><p class="ql-block">  两天后有个很久未登门的老病人来看病,他见到我情绪很有点激动:“我伤得不轻,但我捡了条命,我的车全毁了,但我太高兴了,还能见到你!”我见他全身倒也看起来还完整,也还能走路,略有诧异:“怎么了?”病人说的时候眼里含着泪水:“你知道么,前天夜里在咱县高速上撞在一起的三辆车,--我就是其中一个。”</p><p class="ql-block">  我竟忍不住大声笑起来:“恭喜恭喜!车都撞废了,你还能走着来看我,难道还不是喜事吗?”固然,我的病人出车祸(在那样一个时间)的几率的确比遭雷劈略大些。依我的不堪的数学知识,至少,这事说明我病人之数量还不算小。</p> <p class="ql-block">  旧金山与本县相连之金门大桥,号称世界第一桥,(据估计,很快会被祖国的某一桥取而代之,此乃后语)。平均每五年在桥的正中会发生一起巨型车祸。十余年前,一位癫痫病发作的驾者,连撞十余车而止。从此,金门桥通车限速四十五英里,加倍罚款,从此天下太平无事!但四年前,却不幸发生了少有的一起车祸,八辆车连撞,幸未死人,最重者仅断肋骨四条,臂骨一条,腿骨两条。消息来源于老婆大头听交通台报导。</p><p class="ql-block">  三星期后,生活归于平静,象像三百年前一样。我接到一个陌生人打来电话,“你认识一个高个子保罗吗?我是他的朋友。他托我给你打个电话。” 当然,大个子保罗是我一个学生,也算为数不多的得意弟子之一。我问:“他在哪儿?”答曰:“他在医院里,但没有生命危险,他醒来后,发现身上骨头断了七处,虽医院已作处理,但他想见你,听听你的意见。”</p><p class="ql-block">  我在医院里很快见到了四仰八叉的保罗,虽一般人看到会略嫌恐怖,但他精神很好。我急着问:“你怎么搞成这样?”保罗笑着说:“那天我脖子痛找你去看病,看完在你诊所跟你聊会儿天往回走,二十分钟开到金门桥头,就撞成这样。”我脑子轰的一响,张嘴讲不出话,竟呆住几秒。妈了个巴子!我的德行太差,害得我的好学生出门就挨撞!我走前摸出二百块钱给保罗,真诚地说:“那天我如不忙,多拉着你再聊三分钟就没事了!”保罗笑了,“你虽有名,但你如何挡得住这种事不发生呢?”</p><p class="ql-block">  在回家路上,我心里还是很闷。思之彼金门大桥上出此恶性车祸并不多,而离开我诊所即在桥上撞成这样之机率怕是远小于宾拉丁大爷要将金门桥炸塌之机率吧?怎么会这样?</p> <p class="ql-block">  三、四年前,一家中国朋友鼓励我们向他们家学习,学习他们家的健康生活方式, ----全家游泳。我如此的博学,当然从善如流。我的房子距本县最好设施的YMCA 仅五、六分钟。桑拿,泳池,各种球类及健身房等一应俱全。</p><p class="ql-block">  第一天去,我先冲向桑拿屋。赤条条十余人,互不相识,互不言语,这种地方,分不出人之高低贵贱。十几分钟后,一位老者一直打量我,终于问我一句:“你是不是ROCKY?”当然,当然,正是鄙人。我连忙点头。我知道他是我的病人,却叫不出名字,我本来见到美国同胞就话不多,此时,赤身相对,更不知如何寒喧。老者说:“我宁愿在这见到你,也好过在诊所见到你!” 我心想,他讲得还真有哲理。反正,我也不是演电影的,不穿衣服或只穿泳衣,虽好看不到哪去,倒也难看不到哪里,我很快镇定下来。</p><p class="ql-block">  走去泳池边,迎头碰上个亚洲女人,双目一对视,她用英语招呼我:“王大夫好!这么巧,你也来这里。”唉!这女人今天下午,也就是大概二、三个小时前才去诊所刚看完我。她生完孩子不足一年,总是腰酸背疼。除治疗外,我告诉她游泳是最好的运动。我并注意到,她丈夫怀抱个小孩,远远站在一边。这是个朝鲜家庭,还挺听话的。</p><p class="ql-block">  游完泳,我坐在大厅里等老婆和两二个女儿。健身房方向走来了黑人女人,瘦瘦的,她一看到我,就一直盯着我看。我肯定不认识她,因为本县的黑人就没几个,我病人中就更少了。,黑女人最后朝我走过来,停在我面前,“ROCKY,你好!”我真吃了一惊,如同欠债被债主抓到一样。她接着说:“你不认识我了?我是阿尼塔,在监狱上班。二年前去看过你。”我似乎有点印象了,我的确记得看过一个在监狱上班的女黑人,但不是眼前这个人。阿尼塔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我瘦了八十多磅,大概只剩我原来体重的一半!” 啊!啊!啊呀!对了,当年的阿尼塔是个黑胖的女人,大腿比我的都粗!我立即起身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没认出来。”到此为止,我心里开始嘀咕了:今晚上就算圣拉斐尔市市长来游泳,大概认识他的人也不会超过三个,我怎么就变成这样了?</p> <p class="ql-block">  接下来我想说的,你可能会猜到些。没错,在餐馆,在超市,在古董店,在飞机场,在外出旅游的大巴士上,在公共厕所里,在朋友家聚会中碰到的陌生人,都有认识我或听说过我的人,从前,在这些场所,谁惹了我,我必破口大骂,骂痛快为止,如今,今非昔比,再也不敢撒野了。两年前去法院因开车的罚单和警察打官司,三十多个象像我这样灰头土脸的人面对十几个警察。开庭前,突然有人过来跟我握手,“哈哈!王大夫,你也吃了罚单!太好了!太好了!”原来也有我的病人,来自伊朗。那是我最贵的一张罚单,共四百多块!呸!</p><p class="ql-block">  凡名人大多都要戴一付太阳镜(旧称蛤蟆镜)出门,名越大,镜子亦越大,我看,“狗仔队”也是依据这种猜测发现捕捉名人踪迹的。我从小长大没戴过眼镜,也不习惯。但最近两、三年,我上下班都不得不戴一付,尽管很难受。这也无关乎名人风度,只属无奈罢了。</p><p class="ql-block">  某一天,我忽然意识到,至少三个病人和我住在同一条小路上,(这条街不叫长安街,也不叫南京路,叫爱丝卖鹅街,不足五百米,共住着八十七家人),至少有一位喜欢散步,每逢我开车上班或回家,总有人向我挥手致意。人家向你挥手,你不能装看不见吧,因为连希特勒都不得不还礼。</p><p class="ql-block">  而住在同一条路分岔出去其它小路上的病人至少还有超过三人。就算我永远做好事,也不可能让所有人满意,让病人知道我住在哪里毕竟不好。拖家带口的,我胆子越来越小。</p><p class="ql-block">  前几天看报纸,北京一位艺术家老哥,不满他的医生,将同仁医院一位女医生怒斩十八刀,令我这个从来无梦之人差点做了恶梦。十七年前,我在北京当大夫,大家那时虽都穷了点,可没有这么恶,何况修炼成我这样一个名医非常非常之难。如因不满意都将大夫给斩了,象像曹操杀华佗一样,太恶了一点。大夫也是人,你让大夫不犯错,如同让政治家不撒谎,让艺术家神经不出毛病,或者让猫不发情一样的难。</p> <p class="ql-block">  如果依据如上之事实认为自己是名医,人家那些真名人会讥笑我太自恋了!因为符合名人身份的事,我还一件没提呢!我忘了说,美国的杂志的确报导过我,不止一家,无线电台请我去用英语主持健康节目,当地一个电视台也要采访我一小时 (“主流媒体”),不过都被我以“英语不佳”推辞了。有几个国际国内的中医大会,组织者说我勉强够身份,可以叫我去讲几句,我告诉他们,我老婆不同意我去参加,她怕我太有名了。近到美国各州,各市,远到欧洲以色列,到处有朋友、门生组织中医讲座之类,常怂恿我去作名利双收之旅。我其实还挺喜欢,但家有悍妻,不宜远游,故皆未成行。</p><p class="ql-block">  据说名医皆喜欢和各类名人合影,孜孜汲汲必得之而后快,用以炫耀自己的身价,我说那不叫名医,叫下贱,也叫兽医。鄙人没有一张与名人之合影,因为不想侵犯人家隐私,也因为用不着,因为鄙人便是名人。</p><p class="ql-block">  来看我的,皆为病人,我从没兴趣知道他们是做什么的,偶尔,他们自己会羞涩地告诉我,他们是谁,或他们的朋友告诉我他们是何人。也无非是些电视台男女主持,网球,帆船之类全美和世界冠军,山地自行车全美冠军,美式足球冠军队队员,各类专业协会,基金会主席,创始人,大、小演员,音乐名人,名商巨贾,还有数以百计的各类医生,比如西医师,足医,牙医,正脊医师,心理博士,及其它与医生地位相当之专业人士,大、小流氓律师,本县的名人和富人太多了,我治过一堆各类专业运动员,包括一位网球世界冠军。</p><p class="ql-block">  不过,别误会,他不叫阿加西。阿加西无缘认识我,但他在本县有幢二千四百万的宅子,距我诊所十几分钟,帮他卖掉这座宅子的是我一个病人,一个墨西哥移民来的大姐,此大姐在三年前美国经济衰退以前,每年在本县卖房子之总额超过一亿美金(我没开玩笑)。她自己加丈夫和儿子,外加二个妹妹,连同做西医大夫的妹夫都拉来找我看病。她不是名人,却是个让人佩服的小人物。我倒不佩服她卖房子,佩服她的“气量”。我顺手介绍个人去找她卖房子,房子卖了二百九十万。她说要送我一份大礼物,给我寄来一张一千二百块的支票感激我,我一见挺烦:要么别给,要么多给点!我写了张卡去骂她:“收到一张小小的支票,希望这不是你寄的,不过我还是谢谢你。”墨国大姐大概很窘,全家人有一年没露面。一年后,大概觉得我的气消了,一个个又来找我,信任如故,她还“不计前嫌”了。</p><p class="ql-block">  这些和我也没什么关系,记一点下来或许对女儿及孙子辈的人有点用。怎么知道这些不是在胡扯呢?懂我之人,知我之人,当明白王某半生之风度如何。而不知我不懂我之人,我亦不屑知之矣!</p> <p class="ql-block">  如果说我得到上述这类人之尊敬便是名医,也委屈了我。我目前曾治过年龄最大的病人活到一百岁整,(1906 -- 2006),这位妇人一生好骑马,一直骑到八十八岁。男性最长者97岁 (1913 -- 2009),老爷子自己开车直到97岁,每星期看我一次,最后一年每月二次,共坚持了七年。他是麦克阿瑟占领日本时的经济顾问之一,也是联合国及世界银行的参与筹建者之一,他眨着一对犹太人的眼睛告诉我,“你如果不好,我不会来第二次。”</p><p class="ql-block">  写这篇东西时,还有一个97岁的老太太自己开车,每两星期看我一次,她也看了我八年多。另有两位九十一岁的老太太,其中一位是北京人,乃张大千,符铁年,钱瘦铁和唐云诸人的亲传弟子,每周一次,求医三年半至今。而七十到九十之间求医者,应以百计。</p><p class="ql-block">  我喜欢和老人打交道,也敬重老人。许多人以为他们都呆呆的,糊里糊涂。其实,他们走的路比你过的桥多,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多,他们可能已看不出谁是坏人,但他们绝对知道,谁是最好的。</p> <p class="ql-block">  名医在什么范围内有名?必须诚实告诉我的儿孙,鄙人最大医名只在金门桥南北。不过,金门桥到我诊所,慢慢开车二十分钟也到了。来看病的人凡开车来的,一小时,二小时,三小时的都有。坐飞机来的,自洛杉矶,佛罗里达,新墨西哥,华盛顿,夏威夷,纽约各地都有。有专门飞过来的,只求一见,也有的人凡到此地,必来烧香的。再远点,加拿大,墨西哥,阿根廷,法国,爱尔兰,德国,澳大利亚,新西兰,印度诸国,皆有其亲友携来一拜。以色列和伊朗是一对冤家,但两边相信我的人都不少。犹太人和各国穆斯林兄弟在我诊所同出同进也很平常。台湾的本省人和外省人自己死打,不过,外省人送我月饼,本省台独分子送我高山茶,两边我也都收下。</p><p class="ql-block">  名医有什么风范?大家知道,印度人最不好打交道,有时他们把我说烦了,我说:你们约好来看三次,不用付钱,三次以后,觉得有效,再一起付钱,若觉得无效就算了。十几年下来,有一个病人没付钱消失了,还不算太差。一些美国人,特别是亚洲背景,中东背景及犹太人也话特别多,我告诉他们:你来治一次试试吧,我从不免费,但你如果觉得无效,你可以不付钱走开。不过,如果你觉得有效,想继续治疗下去,你每次治疗付我三倍的钱,你敢不敢跟我赌一把?我的后代必须铭记的是,从没有人敢跟我赌过。其实,我也不愿意赌,我只是个懒散的人,我懒得跟某些人废话。</p><p class="ql-block">  我诊所看病极少讲价,原因有两方面,一方面我不需要用价钱来招揽更多的生意,另一方面,病人99%都是老美,老美大部分人都不懂得如何讲价,不过有些时候,我会主动少收病人的钱,我也并不在乎病人领不领我的情。</p><p class="ql-block">  比如,有些病人会有意无意提到来看病的当天或明天是自己的生日,多数情况下,我会直接少收不同数目的钱,大体上,穷学生,穷艺术家,反正我认为越穷的人,收得越少。我直接告诉他们我送他们个礼物。几乎所有人都不相信地楞一下问:“真的?你确定?”但我认为经济能力足够好的人绝不少收,就算您过二百岁生日,我一分也不少收。</p><p class="ql-block">  还有些人车停在路边,过了时间,吃了罚单,旧金山泊车罚单约四十左右,我这边大概三十块左右,反正,只要病人无意中提到,我会在他们下一次看病时少收一张罚单的钱。做这两桩事我已记不清有多少次。</p><p class="ql-block">  我以为,人是需要帮忙的,需要温暖的,需要快乐的。</p><p class="ql-block">  十七年前,我来美国的第一年,有一天在暴雨中给一家人送饭,一个大胡子老美给了我十七块钱小费,这十七块钱已温暖了我十七年。我的钱有限,不能像象陈光标(据称中国第一慈善家)那样令许多人快乐,但让几个人快乐还是做得到的。再者,我命也苦,很少有人记得我的生日,我总碰巧能记得别人的生日,这也属于一种习惯。</p><p class="ql-block">  其实,最重要的是,无论痛苦还是快乐都是可以放大的,扩散的。病人一般心情都不好,再花钱就更差。我给出一点快乐,病人自然会觉得好一点。有些人总是恶狠狠地盯着别人袋里的钱,同时还能说一堆理由,以为别人都傻,那样治病的疗效当然不好。唉,现如今,也只有我这样的名医也才晓得这般道理。</p> <p class="ql-block">  我已二十余年不写东西了,忽然不知本文该如何收场。思量自己混了半辈子,少时家贫,年长则福薄,从未收到过什么像样之生日礼物,今年是我的本命兔年,自己献给自己一份厚一点的礼物,也算将十几年悬壶美国的日子做点总结,万一有人读到本文,也好记得有这样一个伟大而重要的人物罢。</p><p class="ql-block">  2008年,上海陆家嘴准备盖一座世界第一高楼,全球招标,开标前一天,在加州圣拉斐尔四街上我的诊所里,一个清瘦的,颀长的,七十多岁的老人刚看完病,他付完钱后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对我说:“我拿样东西给你看。”他坐电梯下楼,从自己车里拿了本巨大的画册样的东西急冲冲地上楼来。他一页页地翻开画册给我看,那是一整本的设计图册,是一座巨大的扭曲而腾空的象征“龙”一样的柱子。他缓缓地说:“这是我在中国的公司设计的‘中国龙’,公司。“我拿着这本书明天飞上海,你们上海要盖一座世界最高楼,上海现在的城市天际线和地标要改变了。明天得标的公司,应该是我的公司。</p> <p class="ql-block">  第二天的中文报纸果然如他所说。得标的是美国的“敢思乐”建筑公司。这是个美国或者世界上建筑界的巨鳄。给我看画的人也叫“敢思乐”。敢思乐与我只见过三次面,他飞上海前那天是第三面。我也没运气将他的病治好,后来还是做了手术。给我印象深刻的是这位老人反应极快的脑子和风度。</p><p class="ql-block">  记得第一次敢思乐先生来看病,临走时与我握手,说了句:"Very glad to meet you!" 中文应该是:很高兴认识你。一星期后,敢先生又来看病,出门前握我的手说 “I am very happy to meet you.” 中文意思差不多,但语气不一样,应该是:我很高兴(能)认识你。第三次给我看了他的图册,握着我的手说:“It is an honor to meet you!" 中文大概是:很荣幸认识你。我这辈子已不可能明白,我能给他这样一个人物带来什么 HONOR,我只能说,敢先生的风度给我印象很深。</p><p class="ql-block">  我最后的惶恐是:我的名医之名只限于中国人以外的圈子,即使认识了很久的中国人也不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只是觉得我的日子混得还不错而已。一次在朋友家聚会,一个已不太年轻的北京妹妹,张着一对水灵灵的大眼睛问我:</p><p class="ql-block">  “最近生意好吗?”</p><p class="ql-block">  我说,“还凑合。”</p><p class="ql-block">  问:“你得雇很多人吧?”</p><p class="ql-block">  我说:“没有,一个人也没雇,我自己就够了。”</p><p class="ql-block">  问:“咦,你开按摩店,不雇人也能行吗?”、、、、唉!</p><p class="ql-block">  用北京话说,爷是名医,用山东话说,俺是名医。</p><p class="ql-block">  得诗半首,谨仅附于后。</p><p class="ql-block">  岂负清气一身胆</p><p class="ql-block">  唯余医名半世喧</p><p class="ql-block">  人生难得随心去</p><p class="ql-block">  杯中有酒便周全</p><p class="ql-block">  2011年10月8日初稿</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無過補記</p><p class="ql-block">  本文記錄了來美早期行醫的一些零散記憶,寫的時候是鮮活而真實的,在近日請勝斌兄编輯時才發現世界已經物是人非!柬埔寨華人楊太,刀子嘴豆腐心,早已去世多年。在海邊推薦王大夫的女學生,高挑漂亮,可惜很年輕患腦瘤,女伴也棄她而去,術後只身回出生地德州艱難康復多年,據說也早走了。另一個身高近一米九的學生、金門橋上骨折那位,也病逝多年,他比我大幾歲,走時也才六十出頭。令人尊敬的的敢思樂夫婦也先後去逝幾年了。只有凌晨三點高速上連環車禍那位,八十年代即患嚴重免疫疾病,終身服藥的兄弟,至今活著,身壯如牛。</p><p class="ql-block"> 時光流逝,不寫下來自己也會忘記大部分的生活,好的壞的、美的醜的。也許後代或後人,某個時刻、某種緣由看到這些文字,順便記得我這個人?謹為這些相識過的人祈福,願他們快樂,不論在哪裡。</p><p class="ql-block">  無過,二〇二五年六月二十二月於去冰島的郵輪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