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在春中

田野～韋國

我经营的花店蜷缩于城市一角，门楣上悬着个朴拙的铁艺招牌。

春日最盛时，花事也如潮水般汹涌而至，顾盼生姿的玫瑰与娇憨的郁金香挤满了玻璃橱窗，竟似要漫溢出来一般。

然而，每每春深，花潮退去，喧嚣便如烟散去，只余下那些零星的花枝，在盆里寂寞地摇动着浅淡的影子。

店里有一位客人总在春天将尽时准时到来。他身形瘦削，穿一件灰呢外套，袖口边缘似乎已磨得微微发白。

他每次只买一小束花，花束都选得极其用心，每一枝都反复端详着，仿佛在举行一场庄重的告别仪式。

他习惯立在窗边那盆日渐凋萎的报春花前，手指轻抚过萎顿的花瓣，低声喟叹道：“又该走了，春天又该走了。”

声音里含着一丝无奈，如同他袖口上隐隐渗出的香根草气息，幽微却清晰可辨。

“死掉的枝子才怕剪刀呢。”老板娘这样说着，手中的剪刀却干脆利落，毫不犹豫地剪下了一截枯枝。

那截枯枝清脆落地，只留下绿茎上新鲜的断面渗出汁液。

她随即取过一段新枝，迅捷地插入湿润的泥土里，动作流畅，如生花妙笔般一气呵成。

客人望着她沾着泥点却灵动的手，若有所思，但终于沉默着转身走了，那束花被他小心地捧在胸前，像捧着一份微弱的春末余温。

春之尾声在一个雨夜悄悄降临了。窗外的雨丝织成一张朦胧的帘幕，昏黄的路灯光晕在玻璃上晕染开来。

店堂里，那位客人携带着的康乃馨花束已显颓态，花瓣边缘泛出枯槁的褐色，正如他眉宇间那层拂之不去的倦意。

他默然站在窗边，手指无意识地拂过玻璃上蜿蜒的雨痕，声音沉在雨声里：“春走了，花也终归要谢的。”

老板娘没有答话，目光只停留在自己手中的活计上——她正低头侍弄着几枝新到的绿茎，将那些柔韧的枝条小心地插入湿润的沙床里。

剪刀喀嚓作响，枝茎应声而断，断面处渗出新鲜湿润的汁液。这声音仿佛也剪开了某种凝固的沉默。

她将一小包种子推过柜台，纸包窸窣作响，里面深褐色的小种子与木屑混杂着，发出沙沙的轻响。

“这是波斯菊的种子，很能长的，”她的声音柔和如轻絮，“其实春天未曾离开，它不过是散落在泥土里了，只等着被唤醒罢了。”

客人怔怔地接过纸包，指尖触到那微小的颗粒与粗糙的木屑，仿佛捧住了沉甸甸的泥土本身。

他眼神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缓缓融化开来，如同冰河解冻，终于缓缓问道：“唤醒？靠什么唤醒呢？”

老板娘嘴角漾起一丝清浅的笑意，手上修剪花枝的动作却并未停止。

剪刀再次发出清脆的“喀嚓”声，宛如一声回答。她只轻轻一句：“靠你身体里的季节呀。”

客人默然良久，终于握着那包种子推门而出。门上的铜铃清越一响，随即被雨声吞没了。

我凝视窗外——他撑开伞，身影融入灯火阑珊的雨幕深处，仿佛一粒种子，正悄然沉入大地深处那无人可见的丰饶里。

花开花落，本是大地寻常的吐纳呼吸。若只将自己托付为待放的花苞，那么凋零便成了唯一注定的归宿。

然若我们肯将心魂熔铸成一片无垠的春天，那么花开花谢便不过是你掌心流转的四季——纵使寒霜覆野，你内心的沃土却永远滚烫。

因为那滚烫，终将催动万千蓓蕾，次第绽放于你目光所及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