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Q吃粥

仔仔爸

<p class="ql-block">阿Q近来常感腹内空空,仿佛五脏六腑都缩成了一团,拧着劲儿地发紧。他偶从破庙土谷祠那半扇歪斜的门下走过,听见几个晒太阳的老头儿在闲磕牙,说什么季羡林教授的话:“人这一世,不过为口吃食奔忙,与禽兽何异?”这话钻进耳朵,倒像根冰凉的针,刺得他脊梁骨一麻。他摸摸自己瘪下去的肚子,又望望远处赵府高门楼上那闪光的琉璃瓦,嘴里嘟囔道:“呸!老子……老子岂是禽兽?禽兽有我这等见识?” 然而话虽如此,那肚皮深处擂鼓似的鸣叫,却把这点虚张的声势搅得稀碎,只留下惶惶然一片空荡。</p><p class="ql-block">前些日子,阿Q不知从哪里淘换到一只豁了口的破瓷碗。他捧着这碗,倒像是捧了件稀世珍宝,在未庄坑洼的土路上招摇起来。逢人便说:“瞧,祖上传下的!当年,那也是盛过参汤的!”众人嘻嘻哈哈,他只当是艳羡,那点可怜的精神胜利法,便像纸糊的灯笼,在肚子的哀鸣声里摇摇晃晃,眼看就要被这空荡荡的风吹熄了灯。</p><p class="ql-block">一日,赵太爷府上有事,临时雇他去搬抬重物。阿Q拼了死力,汗水腌得眼睛生疼,才得了几枚铜子儿。他捏着这微薄的报酬,拖着灌了铅的腿挪到街角。一个热气腾腾的粥摊子正飘着米香,那诱人的白气简直有勾魂摄魄的力量。他咽了咽口水,抖抖索索摸出铜钱递过去:“来……来一碗!”</p><p class="ql-block">那摊主眼皮也不抬,接过钱,顺手抄起一只豁了口的粗陶碗,舀了满满一大勺粘稠的热粥,“哐当”一声顿在油腻的木板上。阿Q盯着那只比自己手里“祖传珍宝”还要粗陋几分的破碗,又看看碗里那朴实无华却香气四溢的粥,眼神竟有些发直。他小心翼翼地捧起这碗粥,滚烫的温度透过粗陶直抵掌心。他顾不得烫,也顾不得周围是否有人嘲笑,俯下身,沿着碗沿用力吸溜了一大口——温热的米浆滑入喉咙,瞬间熨帖了痉挛的肠胃,一股真实的暖意从胃里缓缓升起,四肢百骸都似被这暖流浸润、松解。他蹲在墙根下,捧着那破碗,一口接一口,喝得专注而虔诚,仿佛整个世界都暂时退隐,只剩下这碗粥的热气与唇舌间真实的甘甜。</p><p class="ql-block">待到碗底朝天,阿Q才抬起头,满足地打了个响嗝。他抹了抹嘴边的粥渍,低头看看那只空空如也的粗陶碗,又掂了掂自己口袋里所剩无几的铜板。一种从未有过的清明,如同初冬的晨霜,悄然覆盖了心头那些纠缠不清的云雾。他忽然觉得,从前那些关于赵太爷府上残羹冷炙的幻想、关于自己“阔过”的吹嘘、关于吴妈那点朦胧不清的心思……都轻飘飘的,像被这碗热粥的蒸气冲散的烟,远不如此刻腹中的饱足来得实在、熨帖。</p><p class="ql-block">自那日起,阿Q仍常在未庄的尘土里奔走。只是他不再把那只豁口瓷碗挂在嘴边了,偶尔翻出来看看,也只是摇摇头,又默默塞回角落。他接了份替人跑腿的活计,所得微薄,却也足够每日换回两碗热粥,填饱肚子。活儿是琐碎的,无非是送信、扛些小件,报酬也仅够糊口,但他跑得踏实,脚步沉甸甸地砸在未庄的土路上,竟有了几分从未有过的分量。</p><p class="ql-block">一日黄昏,阿Q刚送完东西,怀里揣着新得的几枚铜板,正盘算着买粥还是买两个粗面馒头,迎面撞见了从茶馆踱出来的赵太爷。赵太爷照例是眼皮微抬,鼻孔里哼出半声。若是从前,阿Q定要立刻在肚里编排一套“儿子打老子”的戏文来自我排解,精神上先胜他赵家三百回合。可这次,他竟只是脚步顿了一顿,抬眼看了看赵太爷那身光鲜的绸缎马褂,又低头瞅了瞅自己沾满尘土的破衣襟,既无愤懑,也无自惭,心中平静得出奇,仿佛看着一件与己无关的物事。</p><p class="ql-block">他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像往常那样下意识地缩起脖子,只是默默地侧过身子,让开了路。赵太爷似乎有些意外,脚步也停了一瞬,但终究还是带着那一身绫罗绸缎的威势,从阿Q身边擦了过去。阿Q站在原地,看着那华贵的背影渐渐融入未庄昏黄的暮色里,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几枚被体温焐热的铜板,硬硬的,实实在在硌着掌心。他不再去想什么赵家、什么阔气、什么祖上荣光了。他只知道,怀里的铜板能换来今晚的饱饭,明日天亮,他依旧有力气去跑腿、去挣下一顿的粥钱——这念头像一块沉甸甸的土疙瘩,虽不耀眼,却稳稳地沉在心底。</p><p class="ql-block">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未庄高低错落的屋顶上,也洒在阿Q走向粥摊那孤单而平实的背影上。他一步一步走着,脚下踏着的是自己的路,肚子里装着的是自己挣来的粥饭。夜风吹过,土谷祠的破旗呼啦啦响,阿Q仰起脸,月光落在他脸上,洗尽了昔日的惶惑与虚浮,只留下一种近乎笨拙的平静——他不再去费心琢磨天堂地狱的玄虚,此刻腹中的饱暖,便是人间最牢靠的方寸之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