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白:被神化的败笔

无尘

<p class="ql-block">飞白:被神化的败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用毛笔书写时,为了使其保持圆锥的形态,笔锋不散不乱,古人摸索总结出一系列行笔的方法,如藏锋起笔,回锋收笔,利用笔锋自身的弹性,通过按提、绞转、捻管不断调锋,以保持笔锋的形态,从而保持书写的的延绵连贯性。但行笔过程中难免出现笔锋散开的现象,形成虚空。这种状态本来是笔锋失控的“败笔”,但后来人们发现,笔锋散开后,与浓墨相互作用,更易形成虚空状态,丝丝露白,这样的笔画,有一种特殊的味道,于是美其名曰“飞白”。</p> <p class="ql-block">根据记载,最早将“飞白”做为一种技法使用的,是东汉名臣蔡邕。蔡邕是东汉史学家、书法家,曾参与修撰《东观汉记》及制作“熹平石经”。他工于书法,尤以隶书著称,其字结构严整,点画俯仰,体法多变。据传,有一次蔡邕遵照皇帝的命令,写作《圣皇篇》一文,文章写好后,按规定送到当时的皇宫图书馆——鸿都门。他到达鸿都门时,不巧正在修理内部,宫门紧闭。只见一个工匠,用笤帚蘸着石灰水刷宫墙。由于笤帚是散开的,刷过的墙上出现一道道虚线,蔡邕看着看着, 突然联想到,用这种方法写字,一定会别有趣味。于是他回家后找来一些竹子,劈成细条,仿照笤帚的式样,绑在一起,做成了一支扁形的竹笔。然后饱蘸浓墨,快速运笔,经过反复练习,终于写出了一种全新的书体——“飞白书”。唐人张怀瓘在《书断》评论蔡邕飞白书时说他“创造飞白,妙有绝伦,动合神功”。</p><p class="ql-block">这个传说,听听就行了。对于重大事件的发生,古人喜欢把它和某位“智者”关联,比如仓颉造字、蒙恬制笔之类,以显示其非同寻常。同样,蔡邕创造“飞白”说,也无非是后人借蔡邕之名,对“飞白”的神化叙事。飞白本来是书写过程中的一种自然现象,不可能是突然发现的。也许蔡邕只是开始有意识地把这种技法应用到书写中,但因为蔡邕在史学和书法上的名气太大了,所以把飞白的发明权归属于他,自然就增加了神秘色彩。</p><p class="ql-block">相比于单一的黑白两色,飞白通过虚实的对比,使静态的字有了动感,呈现出一种特殊的视觉效果,使书法具有了装饰性。对于看惯传统书法的人来说,提供了一种新的视觉体验。因此到汉末魏初,飞白书就被广泛应用于书法实践。尤其是在书写大字时,大笔浓墨,快速动笔,更容易出现飞白效果,体现出飞动的视觉冲击,因此在题署、榜书中多用飞白书。例如,东晋葛洪所书的 “天台之观”(宋末失传),就被米芾誉为 “天台观之飞白,为大字之冠”。飞白书还出现在碑刻、摩崖等大型书法作品中,为作品增添了独特的艺术感染力。</p><p class="ql-block">魏晋时期,造纸术的发展与毛笔工艺的进步,为飞白书的创作提供了物质基础。又由于统治者大肆兴建宫殿、楼宇等,匾额成为重要建筑的标配,飞白书因笔画清晰、视觉效果独特,富有装饰性,被大量用于匾额题字,成为当时建筑装饰与文化展示的重要元素。曹魏时期,韦诞擅长飞白书,在创作中不仅注重笔画中飞白效果的营造,更将这种技法与字体的结构、气势相结合,使得飞白书在艺术表现力上有了显著提升,被赞为 “龙蟠虎据,剑拔弩张”,其作品展现出飞白书独特的刚劲与灵动。卫瓘也以飞白书闻名,他的书法融合了篆隶之法,飞白笔法在其中若隐若现,增添了作品的古朴与雅致。锺繇、卫夫人等书法家,都有以飞白作书的记载。这些名家对飞白书的实践,吸引了众多书家效仿,推动了飞白书从单纯的技法尝试向成熟艺术形式的转变,使其在魏晋书坛占据了一席之地。王羲之、王献之父子在飞白书的创作上取得了卓越成就,《书后品》称赞他们的飞白书 “犹夫雾彀卷舒,烟空照灼,长剑耿介而倚天,劲矢超腾而无地,可谓飞白之仙也” 。</p><p class="ql-block">到了唐代,唐太宗对王羲之书法的喜爱达到了痴迷的程度,对于王羲之所擅长的飞白书,也极为偏爱。史书记载 “太宗工王羲之书,尤善飞白” ,他的御书《晋祠铭》碑额就采用了飞白书体,在楷书的基础上,融入飞动的波笔和露白的笔画,使字体显得趣味盎然。</p> <p class="ql-block">唐太宗还常常以御笔飞白书赏赐重臣。上有好者下必甚焉,朝野掀起学习飞白书之风。晋阳公主精心临习太宗的飞白书,几可乱真,“主临帝飞白书,下不能辨” 。可见飞白书在当时的风靡程度。</p><p class="ql-block">武则天的书法功力不让须眉,她亲书的《升仙太子碑》更是飞白书的经典之作。碑额 “升仙太子之碑” 几个飞白字,融入了她独特的创意。</p> <p class="ql-block">从这个碑额的书写可以看出,书写工具已经不是传统的毛笔,应该是较硬的排笔。利用排笔的绞转,顿挫,形成飞动的节奏,又在点画中嵌以鸟形,将点画形态与物象相结合,蕴含着太子晋乘鹤升天为仙的传说,借以抒发道家思想。明赵崛《石墨镌华》评论说“碑首‘升仙太子之碑’六个大字飞白书,作鸟形亦佳。飞白书久不传于世,此其仅存者耳”。</p><p class="ql-block">宋代,宋仁宗也酷爱飞白书‌,万机之暇专攻飞白,作品以“点画像物”见长,笔势飘举、丝丝露白,被欧阳修赞为“云章烂然,辉映日月”,臣子见之需“正冠肃容”再拜。飞白书被塑造为“帝王天赋象征”,成为臣子颂扬“圣德”的载体 。</p><p class="ql-block">‌宋代文人还将飞白书的 “空白” 与道家的 “无中生有” 宇宙观相联系,进一步深化了飞白书的哲学内涵 。他们认为,飞白书的 “虚白”,正是道家思想的具象化体现 。人们在欣赏书法时,不仅仅关注到有形的笔画,更能透过这些笔画,感受到背后无形的力量和意境 。这种对 “空白” 的美学神化,使得飞白书在宋代文人的眼中,成为一种超越了形式的艺术,具有了更高层次的精神内涵 。</p><p class="ql-block">飞白不仅专用于书法,而且被用于绘画。宋末元初的赵孟頫有“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应八法通”的诗句。在宋人不断完善的皴擦技法中,我们可看到飞白的迹象。比如苏轼的《枯木竹石图》即是一例。</p> <p class="ql-block">不仅书法家热衷飞白,不少著名的文学大家也为之吟诗作赋,给予高度评价。如西晋的刘劭曾作《飞白势》,南朝鲍照有《飞白书势铭》,南齐纪僧猛作《飞白赋》,三国吴人张弘写过《飞白序势》,唐张怀瓘在《书断》中附《飞白赞》,唐代诗人岑文本有《奉述飞白书势》律诗一首,欧阳修作过《仁宗御书飞白记》,苏东坡有《文与可飞白赞》……名家诗文的加持,使飞白由一种技法升华为文人雅好。</p> <p class="ql-block">尽管飞白书的新鲜式样会让人一时着迷,但说到底,飞白书充其量就是一种试验性“小技”,是书法的一个支脉。只不过是被帝王和一些文人夸大了,神化了。为了追求飞白的效果,须用特制的扁形排笔书写,这已经脱离了毛笔书法的本质,成为一种工艺性展示。当人们的新鲜感过去后,飞白书就逐渐衰落了。加之宋代文人开始注重书画的文学趣味,非常看重笔墨效果本身的美,注意信息量的交融与整合,巧妙地将诗、书、画、印融为一体。书法追求潇散飘逸的文人心境。特别是自北宋晚期开始,“尚意”书风已臻极致。飞白书这种“小技”就逐渐式微。元代后书法回归“以人传书”的文人传统,强调心性修养而非视觉奇观。飞白书的工艺性被贬为“匠气”,最终边缘化。‌</p><p class="ql-block">飞白被“学院派”的书法家们摒弃后,这种技法流落民间,演化为“花鸟字”。</p> <p class="ql-block">这种“字”所用工具为木板,笔画由艳丽的花与鸟组成,只保留了一点字的轮廓。多在民间庙会和红白事中展卖,颇有喜庆色彩。它虽然源于飞白,但已经和书法没什么关系了,成为带有杂耍性质的民间工艺美术。</p><p class="ql-block">飞白从书写中的败笔,到被神化为“秘技”,是书法被权力和政治加持的过程;飞白书的由盛及衰,是艺术回归本源的过程。</p><p class="ql-block">其实在书法理论中,把技法和习惯神化为玄学,将物理规律或实践经验包装为玄奥理论的现象比比皆是。例如将水墨渗透、纤维特性等现象解释为“元气”“阴阳”;将王羲之观鹅掌拨水悟转腕法的生活观察神化为“神禽授笔”;将宿墨渗透现象神化为“通天地元气”,生宣吸水性称作“纸纳乾坤呼吸”;将涨墨效果标榜为“禅意显化”;将枯笔附会“老僧入定”之境;提按节奏被演绎为“阴阳二气流转”;绞转笔法冠以“乾坤枢机”之名......</p><p class="ql-block">这种神秘化的叙事,无非是为了营造一种技法的壁垒,使一般人望而生畏,从而强化书法的神圣性。学习书法,如果被这些玄奥的话术所困,就会如坠云雾。书法,不论其“道”多么高深,总是要从最基本的“技”开始的,初学者要远离那些玄奥的话术,老老实实临帖,循着笔墨去体会古人的行笔习惯和内心的感觉,逐渐转化为自己的习惯和感觉,形成自己的肌肉记忆,这是最靠谱的学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