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腥草

一粒

疗养院中散步，脚步总不由自主偏向竹林深处，绕进那小小的百草园。园中百草千叶，各带气息，却唯有鱼腥草，一见便牵引我心神——那浅绿的嫩叶簇拥着，心形轮廓分明，叶缘晕着一抹羞怯的紫红，脉理清晰，无端便显出一份生机勃勃的倔强来。

这名字自带腥气，引得旁人常是蹙眉屏息，仿佛沾染不得。而于我，这味道是入心入脾的，是童年的印记，每每思及，齿颊间仿佛便漾开那熟悉的气息。

记得幼年春日，军营大院的姐姐们常领我去田埂土坡上寻它。那草长得泼辣，绿叶层层叠叠，仿佛能掐得出嫩绿的汁水。红褐的茎秆从叶心倔强地抽身。大姐姐们灵巧的手指在丛中翻捡，只拣那些肥大水灵的嫩芽掐下。我们小的跟在后面，下手没轻重，常常连根拔起，不多时也能攒上一小捆。我年幼莽撞，常被杂枝荆棘划破手指，也不在意，指尖沾了断茎渗出的粘液，那奇异的腥气便在手上盘桓数日不肯散去。

带回家，母亲细心洗净，用盐水浸泡去腥，捞出将水份沥得干爽。拌上各种调料，辣椒必不可少，几滴香油淋下便成一道美味。初入口时，仿佛千百尾小鱼儿在口中陡然醒来，腥气直冲脑门。但耐心咀嚼，奇妙的回甘便自舌根缓缓沁出，清冽之气悄然弥漫，竟将方才的腥燥抹扫得无影无踪。我每每被辣得鼻尖沁汗，却仍不肯罢筷。母亲在一旁看着，总笑我这小小人儿“泼辣”，什么都敢尝试。

后来读书识得，它竟是味良药，清热解毒，抗菌消炎，利尿消肿，且有治疗肺痨的作用。平常人多不深究此理，只知道夏日食之开胃，冬日嚼根御寒，但凡家有老人、小孩头疼脑热、咳嗽咽痛，都会煮水喝上几日，症状便缓解了。传说邻家小燕爷爷肺病卧床，便是日日嚼服干草根治愈。真伪虽无从细考，但见他耄耋之年竟能倚杖踱步，邻里便更将这草的妙用神化了。

而今，倏忽已过花甲。这奇特之味，却依然钟情。今日在百草园中见到它，茎叶比记忆中清瘦了许多，忍不住采得一袋。归家精心按母亲旧法制作，拌成凉菜。入口尝之，腥味似乎淡了，嚼着嚼着，舌尖、心上，总觉空空荡荡，少了点扎扎实实的魂儿。

想来，人对滋味的记忆，原是和那片土地、那寸光阴、那些人影，紧紧缠绕在一起，分拆不开的。如今，那繁茂的草、慈爱的笑、喧腾的日子，都如断茎深处渗出的汁液，在岁月日复一日的曝晒下，悄然蒸腾散去。只留下那一缕顽强的腥香，像是拧不干的水汽，固执地飘荡在记忆深处、鼻息之间，袅袅不绝。

2025年6月29日五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