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之门

理应如此

与原文同步音频 父亲的衰老,并非源于外貌的变化,而是他整日沉浸于往事的回忆,仿佛被岁月的丝线牵引,不断回溯那渐行渐远的过往。 向前看的人,总是朝气蓬勃,眼中的道路似无尽头,思绪飞扬,遐想连连,仿若有着无限可实现的希望。而向后看,则是衰老的表征,当人生趋近终点,如同一叶孤舟驶近最终的港湾,必然会对过往充满眷恋。<br>无论个人的经历重要与否,生命长河中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那些平淡或跌宕的片段,并不局限于个人的小天地,却又与广袤的社会紧紧相连,在社会的褶皱中说不定会有高价值的东西。这或许就是平凡老人热衷于撰写回忆录的意义所在吧。 父亲的回忆,苦涩多于甜蜜,忧郁甚于快乐,宛如一部旧书,翻开尽是岁月的起伏与伤痕。许多故事让我难以置信,然而,当我看到父亲那凝重的神情,眼中闪烁的泪花,却又无法拒绝这些从他心底流淌出的话语。这些故事,于我而言,这是家史的传递,是沉痛的教诲,更是连接过去与现在的思想桥梁;让我认识未经历的社会,间接给我一种沉重的人生积淀。 父亲将坟墓称作天堂之门。向来慎于言谈的父亲,必有其深刻的道理。在他心中,那或许是他们灵魂的归宿,是生与死的交界,亦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神圣之门”。 苏北这一带,将家族墓地称这“林地”。父亲曾说,先人们从这里踏上称作天堂的道路,也通过这里与人间保持着阴阳两界的联系。“林地”的规模,犹如一面镜子,映照出家族的兴衰荣辱。我家“林地”先后辗转多处,却没有一处地产真正属于自己。由此便可推定,我们这支李姓并非望族大户。但这些”林地”无论地块大小,无论归属,都承载着家族的记忆,是先人们在尘世的另一个“家”,是列祖列宗的“天堂之门”。 父亲从年轻时起,逢清明来此祭祀先人。那时,家坟位于城外的欧庄。每当前往祭祀,男长辈们总是一边燃烧纸钱,一边口中念念有词,非常虔诚地与先人们对话。女长辈们则席地而哭,那哭声中,饱含着生活的艰辛与对先人的深切思念,凄凉的挽歌在田野间回荡。但是因先人们离去已久,感情上难免有些疏远。然而,这种传承的俗规,如同一条无形的纽带,维系着晚辈与列祖列宗间情感联系,更是对家族根脉敬畏的隆重仪式。 徐州城本来很小。我家的“林地”出城不到二里,坐落在一片农田之中。两排坟茔整齐排列,约有七八座,宛如夜空中沉默的星辰。我常常聆听祖父说每座坟茔的主人,讲述着与之相关的故事,那些故事,串起了家族的历史。 一九五四年夏秋之交,曾祖父仙逝,与曾祖母合葬于欧庄”林地”。然而,时光流转,这片“林地”成了人民公社的农田,一九五八年又被国家征用。我家的林地只得南迁三百米到关庄。此后,祖父和曾祖父分别于一九六三年和一九六五年相继去世,也葬在了这片贫瘠且低洼的土地上,使得“林地”逐渐扩大。<br> <p class="ql-block">有一年,父亲随祖母上坟,眼前所见竟是一片汪洋。先人的“天堂之门”被淹没在汪洋水下,那一座座坟头,像似海上的孤岛,虽近在眼前,却无法靠近。田埂上野草疯长过膝,在诉说着岁月的混乱与沧桑。祖母坐在草地上,号啕大哭,那哭声撕心裂肺。那时,正是我家最为困难的时期,祖父早逝,祖母没有工作,父亲每月收入低微,二叔参军未归,还有上中学的姑姑和两个年幼的叔叔。祖母每日在苦难中挣扎,心中有无数的苦涩想要向先夫倾诉。听着风中祖母悲痛欲绝的哭声时断时续,父亲心中不禁思索:这哭声除让我们更加悲戚,天上的祖父又怎能听到?祖母似乎也知道了过度地哭诉与生死两界丝毫无益,停止了哭声。父亲后来回忆道:“那一刻,我才真正知道“水深火热”这个词的真切含意。” </p> <p class="ql-block">特殊十年伊始,扫墓被视为封建迷信,且与阶级斗争挂钩,人人自危,谁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我家自然也中断了清明扫墓活动,心知阴界的先人“啼饥号寒”,却爱莫能助。仿佛一道无形的枷锁,锁住了对先人的思念与缅怀之情。直到文革后期,读到罗瑞卿撰写的毛主席回韶山的文章,得知毛主席到父母坟墓前祭奠时,动情地说:“生我者父母也,养我者人民也,教我者师长也,这些都不应当忘记,上坟是为了寄托哀思,今后还要来。”此言一出,如春风化雨,禁令大开,那被压抑许久的对先人的缅怀之情,终于得以释放。 </p> <p class="ql-block">当我们全家前往关庄家坟祭扫时,却遭遇了意想不到的事情。那片荒芜的土地上,家坟已踪迹全无,几座坟茔之处竟变成了深坑,被砸散的先人的棺木散落一地,零碎的先人骨骼偶尔可见,显得格外凄楚。从土壤的遗痕来看,这一切已发生许久。作为后代,未能保护好先人的遗骨,在场的长辈们愧疚与悲伤溢于言表,甚至觉得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恶。然而,又能如何?按照中国的传统,掘祖坟墓和抄家乃是最大的惩罚,而不幸的是,我家悬壶济世几代中医之家竟遭此奇耻大辱。父亲静静地站在那散落遗骨的荒野,望着苍天,却没有发出诘问。他深知,那无灵无性的天穹,又怎会知晓人间的灾难与羞辱?无奈之下,只能强忍悲痛,将先人的遗骨重新埋好,然后放声大哭,带着无尽的哀伤离去,“天为的灾难使人痛苦,人为的灾难使人愤怒”,这其中的无奈与悲愤,又有谁能真正体会?</p> <p class="ql-block">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末,那曾被夷为平地的貧脊田块,已长满了野草。每次扫墓,我们只能在远离“天堂大门”的田埂上焚烧纸钱,心中默默祈祷,只求心到神知。那袅袅升起的青烟,仿佛是我们对先人的思念,飘向那未知的世界。 八十年代初,农田上即将盖起楼房。我的二祖父决定将这里早已不复存在的坟墓“迁移”到汉王乡黄窝村山岗上。迁坟时,准备了几个小木匣,由父亲执笔,郑重地写上先人的名讳,然后从关庄那片坟地边沿取来松软的黄土,小心翼翼地装入木匣,仿佛在珍藏着家族的记忆。就这样,象征性地完成了“迁坟”大事。望着一匣匣黄土,父亲在轻声默念:列祖列宗,魂兮归来!那无奈伤感的声音,仿佛穿越了时空,在岁月的长河中回荡。 </p> <p class="ql-block">一九八八年末,祖母仙逝。火化后暂厝于殡仪馆骨灰堂。之所以未将其移入汉王乡黄窝村山岗挤在一起,因那儿先人坟茔拥塞,父亲不愿祖母到了天堂后再受压抑,更不要慈母在天堂再劳累。祖母过世两年后,父亲在云龙山东麓绿树丛公墓中将祖父祖母合葬。那一刻,他们老两口终于有了自己的“天堂之门”,有了属于自己的独立小家。那片绿树环绕的墓地,仿佛是他们在尘世的最后港湾,宁静而安详。 后来我们搬迁到南山居民小区新居,与祖父母的墓地隔路相望。</p> 父亲时常望着那片墓地,感慨地说:“老人家永远在这青山怀抱里安息,再不颠沛流离。我也离你奶奶越来越近了,将来我想睡在你奶奶的怀中。我的天堂之门应当也在那里。”话语中,透着他对祖父母的眷恋,也有着对自己人生归宿的思索,开始思考天堂,他的确老了。思考生命的尽头,那是岁月赋予他的感悟,也是对人生的一种坦然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