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农村的晒谷场,我老家叫地堂,是粤西集体生产队时代乡村的轴心。一片由石灰、黄泥与沙砾搅拌、夯实、碾平的坚实平地,便是每个生产队不可或缺的集体舞台。它沉默地承载着农事的重量,也映照着乡邻的悲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的故乡怀集县湘田村康宁居,在50年前,还保留有几方地堂,分属几房族人。岁月流转,到了1978年,村集体便只余下东南隅那方最为开阔的地堂,足有两亩大。紧邻其南端,还辟出一方泥地篮球场。在集体制的时代里,地堂是四季农事最喧腾的中心。无论早造晚造,农忙那时段,金黄的稻禾收割后,便层层叠叠地堆在这方硬地上。打禾机的轰鸣声昼夜不息,将饱满的谷粒从禾秆上剥离。接下来,便是小心翼翼的晾晒——阳光慷慨地倾泻,将湿漉漉的稻谷烘焙成干燥的金黄。待到分粮的日子,在地堂上按各家人口堆起小山似的谷堆,乡邻们肩挑背扛,将一年的辛劳与期盼担回各家的粮仓。而脱粒后的禾秆,则在地堂边垒成小山一样高高的垛子,成了我们这群不知愁滋味的孩童天然的乐园。攀爬嬉闹间,常引来生产队长带着愠怒的“丢那马”呵斥,那声音穿透禾秆山的厚度,至今犹在耳畔。脱净的谷粒暂栖瓦厂,只等晴空万里,便再度铺满地塘,在日头下翻晒。不仅是稻谷,花生(乡人呼为“地豆”)等经济作物的晾晒、分拣,也离不开这片坚实的方寸之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农忙时节,地堂的电灯更是点亮了乡村的夜晚。大功率的电灯高悬在竹竿上,昏黄却足够明亮的光晕刺破黑暗,成为那时村里唯一的光源。大人们埋首于稻谷脱粒的繁重劳作,挥汗如雨,心头却紧悬着对夜雨的忧虑。往往“开夜工”的时候,便是乡村干活人唯一能吃宵夜的机会,一年里难得的肠胃奖励。加班完工后,队长一声令下,鱼塘里早已埋伏下去的方网被竹竿挑起来,绝望的鲢鳙在月光下活蹦乱跳。不一会儿,灶火升腾,煎鱼的香气混合着米饭香味与稻谷的气息弥漫开来,一顿热腾腾的加班宵夜,在集体劳作的年代,便是乡民们最熨帖的福利,也是辛劳中难得的安慰。父亲的那一份宵夜,只要我在场,他都会留三分之一给我,那香味我至今记忆犹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到了秋冬农闲时间,地堂就成了乡村娱乐场所,一年里,生产队怎么也得放几次露天电影,给辛劳一年的队员一个精神享受。那一个个夜晚,也是孩子们最欢乐的时候。通常各个村放露天电影时间都是错开的,今天这个村,明天那个村,这就给大家一个蹭看电影的机会。每到夜晚,当隔壁村地堂传来大喇叭广播,我们已经人心浮动,有时候连晚饭都不吃了,直奔邻村地堂抢个好位置。那时候,我们看不懂《阿诗玛》、《五朵金花》,我们最喜欢看《南征北战》、《地道战》、《渡江侦查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1982年,分田到户的春风吹散了集体劳作的模式,那方承载集体记忆的大地堂,也被分割成一块块小小的领地,归属各家各户。功能悄然转变,待到年末农闲,它便成了我们少年学骑单车的天然操场。十几辆二八大杠,车尾都小心翼翼地绑着粗壮的扁担,以防摔倒受伤。我们绕着地堂,一圈又一圈,逆着时光的方向奋力蹬踏,在摇摇晃晃的平衡中,笨拙地丈量着成长的轨迹。我驾驭单车的本领,便是在这方被分割的旧地堂上,一圈圈碾磨出来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岁月无声,2000年后,钢筋水泥的楼房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不过二十年光景,家家户户平整的楼顶,便不动声色地接替了地堂晾晒的古老职责。那曾经喧嚣、承载着全村生计与欢乐的大地堂,渐渐褪去光彩,在时光的角落里沉默、荒芜。又过了些年,它终于被瓜分,化作一方方崭新的宅基地,彻底隐入尘烟,消失在后来者的视线之外。只余下那些关于阳光、汗水、谷香、灯火、鱼鲜、露天电影与车轮印痕的记忆,沉淀在亲历者的心底,成为一幅关于消逝乡村的永恒底片。</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