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西域80-冷湖遗梦

尼玛阿库

坍圮之城。

冷湖遗梦

       2023年，我们牧马人兄弟随志同车队进藏，结束西藏之行后，其中两辆“牧马人”从新疆返回途中，拐进了茫崖冷湖镇。其实我们在2021年进疆途中，就在进入冷湖的岔路口犹豫了一下，当时天已向晩，且看冷湖方向道路泥泞，便放弃了。这次如愿以偿。
       车轮碾过柴达木盆地的戈壁，道路在荒芜中延伸。车窗外，天地被压缩成两块平板，上覆铅灰天穹，下接褐黄沙海。偶尔掠过几簇骆驼刺，枯瘦如铁。极目处，天地连合的混沌线条微微颤动，冷湖的轮廓尚隐匿于蜃气之后。

苍茫柴达木盆地。

       正在遐思之际，步话机里传来前车老宛的声音，询问刚才是否看到路下沙漠里有车陷入？我们想起来刚才看到离主路数十米的地方，有一辆车和一群人。老宛是志同车队的创建者和老队长，经验丰富，他说肯定是陷车了，回头救援吧。在这荒漠戈壁，遇到此类事故，救援是理所应当的。于是我们掉头驰回。果然，一辆商务车莽撞开进沙漠去观赏雅丹土林，陷在沙窝里，旁边站着六七个老老小小。他们说已经困了七八个小时了，天已向晚，大家心慌无策。须知在这荒漠，夜里气温可降至零下十几度，而且此地没有手机信号，无法求救。老宛和许兄都是老司机，麻利地系好牵引钢索，三下五除二，将车拉了出来。这群人眼看着我们呼啸而过又呼啸而回，几分钟里经历了绝望和希望，连声道谢。

沙漠救援。

       我们继续上路。冷湖镇终于现身时，天已擦黑。是夜住下。
       第二天，进入冷湖石油基地遗址，才看到了这个“镇”的真面目。这里不只是地图上的一个点，更是一个庞大的工业残骸。曾经喧腾的石油基地，如今只余断壁残垣在风沙中萧瑟。墙体倾颓，水泥剥落，钢筋裸露，风在空荡荡的窗洞与门框间呜咽穿行。就在这片废墟之上，一面尚算完整的断墙前，那行被风沙啃噬却依然可辨的标语——“我为祖国献石油”，让人恍惚。  

立此存照。 风沙中萧瑟的石油镇。

       “冷湖”并非古已有之的地名，只因1956年时，一支石油地质勘探队开进这荒凉的无人区，在一湖取水时感到特别冰凉，便叫“冷湖”，不曾想就此载入共和国的花名册。1958年9月13日，1219钻井队所属的“地中四井”，一声轰鸣，惊醒了苍茫戈壁，当日喷涌出800吨的黑色激流，瞬间点燃了死寂的柴达木。一夜间，“冷湖”的名字伴着石油的脉动传遍中国。1959年，24万吨原油如黑色的血液汩汩流出，成为年轻共和国的能源命脉，冷湖一跃而为全国第四大油田。五湖四海的十万青年，被“我为祖国献石油”的炽热歌声召唤至此，在昆仑雪光与祁连朔风间，用血肉之躯搏击荒原。机器的轰鸣彻夜不息，简易的帐篷城灯火如星，将寒夜搅动成喧腾的战场。戈壁滩上，青春与豪情如野火般燃烧，硬是在这永久冻土上锻造出一座沸腾油城——医院的红十字在沙尘中闪耀，学校飘出孩子们童稚的歌声，电影院银幕照亮石油工人沾满油污的脸庞，广场上男男女女执手而舞……电力、机修、汽配、制氧、盐化等配套企业随之兴起。

为国家做出贡献的老油井。 曾经的办公楼。

       那是粗粝与希望交织的黄金年代。至1959年，冷湖油田产量占全国产量的百分之十二，戈壁孤城带着炽热拔地而起。1960年，“冷湖市”挂牌成立。
       然而，石油人的热血终未抵过地质构造的诡异。当石油储量逐渐萎缩，当西部尕斯库勒油田的捷报传来，敦煌成为新的石油基地，冷湖的数万居民如潮水般退去。
       仅仅4年之后的1964年，冷湖降格为镇，辖1个社区和8个村。
       1992年最后一批撤离者回望曾经的热土，风沙正吞噬着篮球架与供销社招牌。一座城的消亡如此迅疾，仿佛从未有过十万人的炊烟与欢笑。

每一帧留影都是感叹。

       站在这片被风沙啃噬的遗迹之上，一个疑问在心里不肯散去：眼前的一片废墟，可有光荣的栖身之处？它曾是报表上的数字，是嘉奖令上的姓名，是地标上的“冷湖市”三个大字。然而盛衰荣枯饶过谁？但是如果你相信能量守恒的物理定律，光荣或如量子纠缠，只要你曾经拥有一刻的光荣与骄傲，即使如风消散，甚至反目诅咒，它都沉淀在你的心灵深潭中，你会在某一天与它不期而遇。
       我们将两辆“牧马人”越野车驻停在“冷湖石油基地遗址”碑的两旁，留下一张照片，也留下了对当年拓荒者的敬重。

向当年拓荒者致敬。

       我们继续向敦煌方向行进。不多久，当黑独山自地平线上缓缓浮出时，让人恍如坠入一场幽邃的梦境。它突兀地撕裂戈壁的单调，披着一身洪荒冥玄横亘眼前。山体如被天火淬炼过，通体墨黑，嶙峋的峰峦似月球陨石坑群遗落到了地球。将镜头推近细看，山体遍布着罡风蚀刻下的锋利褶痕与孔洞，裸露着硬梆梆筋骨。砂石皆染着沉重的墨色，若将双脚踏上去，一定会发出奇异的碎响，有如踩碎了无数古老星辰的遗骸——那是四亿年前奥陶纪的火山岩碎片。风掠过嶙峋的山脊，发出呜呜低鸣，更衬出这方天地令人心悸的岑寂。看不见草木和鸟兽，只有纯粹的玄黑和孤绝。所以有外国地质学家称之为“地球上最像月球的地方” ——它立在地球之上，却将人抛入无垠的星际孤独。

如梦如幻黑独山。 四亿年前的火山遗迹。

       蓦地，我看到冷湖和黑独山是一对孪生姐妹，向戈壁深处走去。人类因她们的某种玄黑物质，赞叹她们，定义她们。而她们携手在沙漠戈壁上的傍晚散步一会儿，亿万年便过去了。我听到了风中传来的窃窃笑声。

人类才是匆匆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