塬上晨课：八载晨光里的私语

杨晓良（笙歌梦境）

退休第一天清晨，我往八里塬去。水泥路沾着夜露，裤脚洇成深色，行至麦田边时，鞋带突然被麦茬勾住——那截金黄秸秆硬邦邦的，像攥着不肯松手的光阴。我蹲身解带，指腹蹭到麦秆上的晨露，凉意从指尖蹿到肩胛，却见水珠在2016年的晨光里，亮得像碎钻般闪了又闪。

八年后，同个时辰，同条路。我熟稔地避开爱勾鞋带的麦茬，脚底碾碎薄霜时，脆响惊飞一只灰雀。两侧麦茬已被夏收剃成"平头"，风掠过时，千万根秸秆轻轻摇晃，是这片塬独有的呼吸。常想，退休何尝不是一场"夏收"？抖落讲台、教案、粉笔灰后，要在生活的土壤里，重新长出能站稳的姿态。

太阳从塬东豁口漫出来，灰蓝天幕染成暖橘。塬边老柿树还没挂果，枝桠在雾里张牙舞爪，像老支书当年丈量土地时叉腰的模样。水泥路转过三道弯，灞河的粼光忽然从树隙漏下，细碎得像撒了把碎银。晨风裹着泥土腥气扑来，混着麦茬淡淡的焦香——去年麦收时，农机碾过秸秆的味道，成了光阴的余韵。

我放缓脚步，看晨光一寸寸爬上麦茬。退休前总嫌日子是按部就班的教案，如今才懂塬上的晨是活的：露水在麦秆尖颤巍巍悬着，随时要坠落；灰雀从这丛秸秆箭一般射到那丛，翅膀带起的风惊动几片枯叶；水泥路缝里的狗尾草，正举着绒绒的穗子向晨光敬礼。八年来，我踩过春麦的嫩绿（那时秸秆还没抽成金黄的剑）、夏柿树的浓荫（枝叶遮得小路暗幽幽的）、秋灞水的潺湲（芦花在塬边织白毯）、冬麦茬的枯瘦（裹着霜，硬得像生铁），却最爱夏收后麦茬的倔强——褪去繁华，根扎得更深。

当第一缕阳光驱散雾霭，塬上亮得通透。我站在路拐处，望见塬下灞河蜿蜒如带，也望见八年前手忙脚乱解鞋带的自己。原来坚持不是固执，是让晨光把每个平凡清晨，酿成我与八里塬的秘密。麦浪会歇，晨雾会散，唯有脚下的路、麦茬挠过鞋底的痒、老柿树年复一年的张望，成了光阴里鲜活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