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芭蕉处，白发系千年（散文）

无边月

题记：今夜的雨为芭蕉而下，而我的这篇文字，或许就是为所有在雨夜里听见灵魂淅沥声的人而写～～～～～～

雨打芭蕉处，白发系千年

文/无边月

图/网络图片

今夜的雨是专为芭蕉来的。

窗棂未关严，雨丝便斜斜切进来，先触了檐角的铜铃，碎成一串凉沁沁的颤音，再扑向院心那丛芭蕉。起初是疏疏落落的，像谁持了细针，在绿绢上挑着绣，针尖落处，“啪”一声轻响，是雨珠滚过叶脊的脆；待三更梆子敲过，雨势忽然就沉了，如墨在宣纸上洇开，“沙沙”声漫上来，不是绣，是万千细足在叶面上疾走，又像无数旧事被翻出来，在暗夜里窸窣私语。

我在这样的声浪里坐了一夜。

檐灯早灭了，只有雨光映着窗纸，将芭蕉的影子投进来，明明灭灭。那影子不是静止的，雨打一次，叶就颤一次，影子便在墙上晃一次，像谁被按在光阴里磨，磨得筋骨都散了，却还要强撑着形骸，在昏暗中演一出无声的戏。戏里有没有主角？或许有吧，那个“那人”——他死了，死的不是皮肉，是魂魄。魂魄这东西，原是比皮肉更经不得雨打的。

记得初见他时，也是个雨天，只是那时的雨是淡青色的，落在他新裁的月白长衫上，像洇开的水墨。他站在芭蕉下，手里卷着半阙《雨霖铃》，说：“你听，雨打芭蕉，不是愁，是愁在等人来听。”那时他的发还是乌墨色，用一根青竹簪松松挽着，雨丝落在发间，凝成细碎的珠，倒像是撒了把星星。可后来呢？后来他鬓角的星子就变成了霜，先是几茎，再是半头，最后连簪子都遮不住了——那些白发不是生出来的，是被雨飘泊来的。就像今夜，雨从瓦当滴下来，滴在他曾坐过的石凳上，石凳早已凉透，可我总觉得，那些白发还浮在雨气里，一根一根，被风托着，被雨缠着，欲落不落，像极了他当年欲说还休的愁绪。

这愁绪原是江南的雨养出来的。

　

你看那雨，下了一千年，或许更久。从李义山“芭蕉不展丁香结”的晚唐，滴到李清照“梧桐更兼细雨”的南宋，又滴到蒋捷“壮年听雨客舟中”的宋末。雨还是那雨，芭蕉也还是那芭蕉，可落在不同人耳里，就成了不同的心事。有人听出了离别，有人听出了孤寂，有人听出了家国破碎，有人听出了浮生若梦。就像这院中的芭蕉，年年被雨打，叶边早已生出细密的裂口，像老人手上的皱纹，可雨一来，它还是要伸开叶子去接——不是不疼，是疼惯了，疼到成了一种宿命。

那人的魂魄，大约就是在这样的宿命中散的。他曾说，读遍了唐宋的雨，却读不懂自己头上的白。“你看，”他指着镜中的鬓角，“这不是雪，是雨打了太久，把骨头里的愁都浸出来了。”那时我不懂，只当是文人的痴语，直到后来见他在雨夜中枯坐，白发被窗缝漏进的雨丝濡湿，一缕一缕贴在额上，像无数条冰冷的蛇，才忽然明白：有些愁绪是会生根的，生在皮肉里，长在魂魄上，雨打一次，根就深一分，直到把整个灵魂都泡成苍白的颜色，再也经不起半分风雨。

今夜的雨尤其大，打在芭蕉上，声音密得像鼓点，敲得人心发慌。我忽然想起那人最后一次在雨里走，他没打伞，任雨浇在头上，白发全湿了，贴在头皮上，显出嶙峋的骨形。他走得很慢，像一片被雨打透的叶子，随时会被风吹折。那时我追出去，想给他递伞，他却回头笑了，笑得比雨还凉：“别递了，这雨，是专为我头上的白来的。”

现在想来，他说的或许是对的。这江南的雨，下了千年，哪一滴不是为了浇灭些什么？浇灭李义山的相思，浇灭李清照的国恨，浇灭蒋捷的壮年意气，也浇灭他那点不肯屈就的魂灵。魂灵灭了，躯壳反倒成了多余的摆设，于是他走了，留下这满院芭蕉，继续承接千年未歇的雨。

雨还在敲，“沙沙”声里，仿佛能听见无数文人的叹息。他们都曾在这样的夜里醒着，听雨打芭蕉，把愁绪研成墨，写在纸上，也写在命里。而这雨，就这么一滴一滴，把纸上的字泡得模糊，把命里的愁泡得绵长，最后连人带字，都溶进了江南的烟水里，只余下这雨声，千年未改，敲打在每一片新生的芭蕉叶上，像敲在无数个轮回的魂灵上。

我的鬓角似乎也有些凉了。伸手一摸，没有白发，只有雨丝。可那雨丝落在皮肤上，却像极了那人白发上的寒意。原来这千年的雨，早就把愁绪酿成了水汽，不管你愿不愿意，总会沾在身上，渗进骨里。就像此刻，我坐在这雨声里，听着芭蕉叶被打得“啪啪”作响，忽然觉得自己也成了一片叶子，一片承接了千年雨意的叶子，叶面上滚着的，不知是今夜里的雨，还是李义山的泪，是李清照的叹，还是那人未说完的半句话。

那人死了，死的是灵魂。可这千年的雨还在，雨打芭蕉的声音还在，这愁绪，便也永远不会死。它只是换了种方式，在每一片芭蕉叶上，在每一缕雨丝里，在每一个听雨人的鬓角眉梢，生生不息地，漂泊下去。就像我头上这滴雨，落下来，凉丝丝的，不知是从哪个朝代飘来的，又要在我的眉睫间，凝结成怎样一根，迟到了千年的白发。